他肃然再问:“太子殿下可知何谓孝?”
我无奈道:“对父母尽心奉养和顺从,便是孝。”
他笑道:“看来殿下和大多数世俗人一样,只抓住了孝的皮毛。子曰,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殿下可否解释一下这句话的意思。”
我敷衍道:“这是说,父亲过世后,三年也不改父亲的道,继续完成他的理想,叫做孝。”
他说:“殿下习中庸之道,解的中规中矩,固然不错,但也应当举一反三才是。孔夫子为什么说死后,而不说死前呢?难道父亲还活着的时候,就应该胡为吗?”
我若有所思点点头,他这么说,确有道理。
他继续说:“父亲生前,不改其道,不仅做给父亲看,也是做给大臣看的。即使父亲不领情,世人也会领情。而父亲去后,您仍然无改于父之道,是做给大臣看的。您认为,臣子会尊重一个前后如一的孝子,还是一个一继位就锐意改革的新皇帝?”
“先生说的好,”我说,“可是,难道我要一直遵循父亲的道路?
他说:“太子殿下就不明白,为何是三年,不是九年,也不是一年?九是大数,象征无穷。一就是一。而三年则不一定是三年,或许两年,或许四五年。等时机成熟,朝局稳定,您当然要开拓自己的道。”
我眼前一亮,趋步走过桌案,上前道:“先生,这样真的有用吗?”
他说:“殿下可知何谓情投意合?”
我说:“大概是说两人相爱的时候,心意相同。”
他说:“正是,男女之情如此,兄弟之情如此,父子之情同样如此。可问题就在,要投什么情,合什么意,才能与对方相爱呢?”
我突然觉得大道就在眼前。我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他说:“要喜他之所喜,恨他之所恨,爱他之所爱,行他之所行,道他之所道。如此,便情投意合,默契无间。你在他身边时,他无一刻可以离开你,你远去时,他无一刻不在思念你。如此,太子还有什么需要担忧的呢。”
我恍如醍醐灌顶,掸掸衣服,走到他跟前,深深一拜:“之前是我怠慢了,先生切勿怪罪。还请先生留在宫中教我。”
他转过身来,洁白的绣纹帛衣微旋,如流风中的回雪。沓沓叠叠的下摆,便是风停云顿时,缓缓坠于树下的千堆玉屑。
他垂着眸子,施施然扶起我,长而翘的眼睫洒下淡淡阴影。我抬头看见他的容貌,心跳忽而一顿。
绮颜如玉。
这张面容的主人,曾抱起我承诺一起去上林苑打猎;曾在校场看着我和刘彻玩闹时,黯然神思;曾在书房伴我五年春秋;曾坐在一辆孤单的马车中,远去在长安古道的尽头;曾随着那张信笺一同化为灰烬。
我以为今生再也无法相见了,现在他却鲜活的立于我面前。
他的身形变了,容颜变了,神态变了,目光变了。他从纤细的少年长成青年。总覆着愁雾的杏眸变得狭长而淡然。温润如玉的笑容如今只余清冷。或许一切都变了。
可是那打心底的熟悉,和相连的血脉引发的悸动,让我仿佛觉得他看见我时,会笑着说一句:好久不见,阿越。
“刘荣哥哥。”
距离
“刘荣哥哥,你还活着?”我惊喜的上前,抓着他的手。
他垂着眼帘,睫毛微颤。
我想到景帝,担忧的说:“刘荣哥哥,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从中尉府逃脱的,可是阿父尚在,你怎么能回京呢。你不但回京,居然还进了未央。快,我们马上出宫,找一处地方让你藏起来,等……”
他抬起头来,目光冷淡,拒人于千里之外,我不由得停下了。
“太子殿下,您认错人了。在下名叫李荣,淮南人士。”
李荣,不就是栗容么。他不过是抛弃了刘这个姓氏,随了母性。虽然容貌与少年时只有两三分相似,连景帝和刘彻都不一定能认出,可我认定了他就是刘荣。
“刘荣哥哥……”我想要继续劝他。
“太子殿下,”他放松了神情,微微笑道,“在下听说,刘荣是前太子殿下的名讳。”
我的动作僵住了。
被刻意遗忘的事实再度涌回脑海。
没错,我鸠占鹊巢,取代了他的太子之位。
“还听说,那位殿下,几年前便于中尉府自尽了,他的母亲栗姬娘娘也忧郁而死。”
而且,他的母亲的遭遇,以及他的离开,也是因为我。
我心中冰凉,松开他的手,肩上的大氅无声的坠地。
“在下一介士子,与那位前太子殿下并无任何关联,更不敢高攀皇室。还望太子殿下,勿要错认。”他转过身,望着窗外雪景。
郁蓝色轻薄的阔袖,像一湖碧波荡漾。青铜兽吐出的袅袅烟雾,将我们隔开。
更有太子这个身份,以及栗姬的死,横亘在我们面前。
两人虽有相同的血脉,两人虽然近在咫尺,距离却比天涯还要遥远。
我失魂落魄的走出门外。
“殿下,您的衣服呢。”韩说有些吃惊。
我清醒了些,这才发觉果然有些冷。
韩说使唤宫女去取新的大氅和炭笼。
我重新披上外衣,点出几个往日与刘荣接触较多的宫女宦者,让韩说处理掉。又吩咐桑弘羊给刘荣换一处僻静的居所,好好布置。别让人接触。
经韩说提醒,我记起我与太傅的棋局还没完。我匆匆赶去,见太傅仍自如的坐在亭中。
“太傅,我来迟了。”我进入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