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料梁王笑着应道:“太子殿下如果喜欢这匹马,就送给殿下好了。它在我这里只是匹好马,在殿下手中才算神骏。”
我被梁王的称呼弄得一愣:“梁王叔怎么突然见外了,还是称我越儿吧。梁王叔,这马真的可以送给我吗?”
梁王含笑点头。
“那我就不客气,多谢梁王叔的美意了。”我干脆的翻身上马。
“殿下!”句黎湖和卫青一同惊呼。
我驾马而去,一路风驰电掣,句黎湖和卫青挥鞭直赶,竟然没赶上。
绕了一圈回来,梁王还含笑等在原地。我下马执鞭,再度向梁王道谢。句黎湖和卫青好一会才到,见我平平安安的,才相信梁王是真心实意的,那马并未被做手脚。
回了宫,当晚卫青敲门进来道:“太子殿下,梁王刚才派人送来一张弓,两壶箭,说这副弓箭与马相匹配,一同赠予殿下。望殿下好生使用。”
卫青将弓箭捧给我。摩挲着弓身的流纹,我觉得梁王这些时日的言行,似乎意有所指。难道他真的歇了继位的心思,打算安安分分了?
属官们都劝我不要用梁王赠的东西,卫青和句黎湖也不例外。我笑他们疑神疑鬼,在梁王离京那天,坦然的骑那匹马去送他。
太傅曾说,太子的心胸比过去开阔了许多。我应道,多亏了太傅这些年的苦心,还望太傅继续不吝教导。
太傅神情淡淡的,并不显开心。
梁王离京当日,窦太后哭的不能自已,景帝一边听窦太后责备他无情,不愿多留梁王几日,一边手忙脚乱的安慰她。
我让宦者好好照看景帝,忧心忡忡的骑马护送梁王到京郊,并望着车队离开。
最后一辆马车消失在灰蒙蒙的晨雾中时,这一年迟迟不至的初雪,终于从天空飘落。一点一点的掩埋着车辙的痕迹。
我驾马回转,句黎湖和卫青安静的带亲卫跟上。马蹄声整齐而沉重。
榻前
景帝不信梁王那番说辞。他日夜忧心自己会走在梁王前头。
谁知次年初传来消息,梁王回了封地便一病不起,一月里便薨了。
下午的时候,我正与景帝在宣室殿阅奏疏,听到这事,景帝的表情是震惊和欣喜,以及些微惆怅。
我将景帝跌落的笔挂回笔架。我猜到景帝刺客的心思,吩咐宦者准备辇车去长乐宫。
出了走廊,阴沉的云层遍布穹顶。
没有风,疏雪安静的从天空坠下来,濡湿两人宽阔的袖子。未央宫墙边的一棵棵老树枯枝,假山与小径,复道与石桥,皆拢着雪。
长秋殿里,窦太后正伤心垂泪。七八名侍女跪地噤声不敢言。
窦太后知道是景帝来了,不等我们走进,便嘶声道:“你还来做什么?你不让我们母子相聚这最后一刻。现在武儿他死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窦太后伏在案上恸哭。
景帝苍白消瘦的脸颊变得潮红,他忍着眼中的湿气,半天才说:“娘,我也不知道竟然会这样……”
然而他的话丝毫没有减轻窦太后的怨恨,窦太后狠狠打断他:“所以你开心了?你满意了?皇帝,你到底有多恨你弟弟,多见不得我们母子团聚啊!”
景帝听的摇摇欲坠,而窦太后气的急了,不论案上有什么,统统推下来。
我赶紧护住景帝。
“殿下小心!”宫女们惊呼。
鸟笼,香炉,茶具,果子尽砸在我身上。其他的还好,茶壶中的水是新倒的,滚烫的开水冒着白烟,隔着袖幅淋在我腿上。
“越儿,你烫伤没有!”景帝和窦太后都急了。景帝要弯腰查看,窦太后颤颤巍巍的从台阶走下,异口同声。
我哪敢劳累他们,安慰劝解了两人几句,随两名宫女去内室更衣上药。
掀开衣裾,卷起烫湿的中衣,膝盖部位已经红肿起手掌大的一块。
宫女端了盆水,待凉意覆在我腿上,我觉得不太对,抬头一看,服侍的人换了半年多不见的韩说。
层层深衣包裹着纤瘦的身躯,他仍是那般稚嫩的少年模样,带着永远去不掉的认真与拘谨。
若不是眼角眉梢微微的喜意,我简直要以为他一直都在我身边,两人从未分开似地。
韩说低着头,呼吸轻柔。靠的近了,那比冰雪还白皙的肌肤上,一抹淡红从脸颊延伸到耳垂。
他小心翼翼的揭起巾子,满目不忍。他将用过的巾子在水盆中清洗拧干,重新冷敷换一块新的重敷。继而抹了碧色药膏,将衣服卷下抚平。
他似乎在逃避与我的目光接触。
我撑着床榻,抬起韩说的下巴,让他看着我。韩说眨了眨眼睛,整理好心情,才顺从随我的动作抬起头,抿出笑容。
端详了一会,对比过去的记忆,我说:“好像瘦了。”
韩说似乎没料到我会说这个,他忘了继续维持微笑,眼睛一红,泪珠毫无征兆的从面庞滑落。
我深吸一口气,将他搂进怀里,轻拍他的背。
“好了好了,寡人知道,你父母不在了,伤心无措,身边又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可你还有寡人呢。”
因韩嫣的缘故,韩氏站错了队。刘彻离京后,弓高侯韩府得急病而死,韩府自此衰落。韩氏族人走的走,散的散,死的死,关的关。
韩说的父母尽去了,又被软禁半年。他平日里再老成,也不过是个伤心时会哭泣,疲惫时想依赖的少年。
他一开始控制着自己,只是无声的流泪。
不安慰还好,一安慰,他一时所有的委屈涌上来,跪上榻,孩子一样环抱着我的脖子,埋头呜咽。肩膀湿透了。他哭得天昏地暗,还记得避开我膝盖上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