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袖猜想是当初的事情有了结果,见这两人并不回避自己,想来对这件事并未抱持甚么敌意,心里一松,仍然出了书房,不妨碍他们商议。
次日展画屏便叫人去回话,言明魔教如今驻扎五浊谷,叫凌云派只管来。紫袖没料想他竟然不再遮掩踪迹,起初惊讶,随即猜测魔教兴许是要借此机会,从此在江湖上公开露面,也是好事。
过不数日,他便率先动身出了五浊谷。心中畅快,脚下也轻捷,向东北迎出二百多里,便遇上费西楼一行人,见凌云派十数人乘着快马,竟是各门下都有弟子来了;杜瑶山自然同着明芳在一处,身边带着宋德君,跟在西楼身后。紫袖只说自己半路赶来,一一招呼过,见陆笑尘、何少昆、慕容泣来到也罢了,竟连醉心参悟剑禅的大师伯成玉都在其中,大出他意料之外。
众人一齐赶到五浊谷外四五十里,西楼便叫止步下马,以示敬重。何少昆自行前去,不多时便与一人一起返回,紫袖一瞧,正是薛青松。
西楼上前行礼道:“凌云派费西楼前来拜谒。”薛青松忙向众人还礼,又通报了姓名说:“教主随后即到。劳烦各位随我再走一程。”凌云派众人本来面色肃然,此时年轻弟子便各自暗暗传递眼神。又走十多里,到了宽绰地方,薛青松方道:“传说此处是古时点将台,地势开阔,正适合会面。”
紫袖随着大伙儿站在一处,见也跟来不少看热闹的江湖好汉,同样不敢擅进谷去,便在附近等着。只听身边杜瑶山低声道:“大魔头既然迎出来,想必今日这关应当不太难过——可见咱们掌门脸面也不小。”紫袖点点头道:“师父必然知道大师兄不肯擅闯。”明芳却一脸紧张神色,看着紫袖勉强笑笑。
过不多时,展画屏果然带着魔教教众前来,走得甚快,两班人马便在点将台迎上。西楼连忙上前行礼,口称“教主”。紫袖心中有些别扭,自然知道师兄不能随便管展画屏叫师父:西楼如今是掌门了,一旦公然这样称呼,整个门派都矮了一辈。他偷眼看着师兄,见他话音虽稳,衣袖却在轻颤。
见过了礼,西楼便开门见山道:“今日一见,只为将旧事说个水落石出。”又朝旁边江湖人士一比,“这许多江湖朋友,也都做个见证。”
围观诸人自英雄大会后,早对两派旧怨的内情十分好奇,此刻便催他快讲。西楼道:“敝派弟子宋德君,曾在两年前魔教上山时受伤,神志有些不清醒。如今已能说话了。”
宋德君便上前几步道:“弟子当夜曾在云起峰遇见太师父凤桐,和另一位师叔,说的是……是曾经打伤……”抬起头看了一眼展画屏,又道,“打伤了展前辈的事。”他说话甚慢,却也简洁,众人都十分耐心地听。紫袖见他言语竟比数月前灵便了这样多,大喜之余,也知道必定耗费了师兄师姐许多心力。
西楼略一侧身,陆笑尘又上前来,将展画屏幼时被凤桐所伤一事简要说了。周围众人不禁大惊,见展画屏面上不辨喜怒,魔教众人都脸色不善,便知十有八九是真的,暗自感叹:“幼时受伤,必然耽误了学武;何况是自家师父下手,实在心寒。”
这时宋德君又道:“弟子当时听见,大惊失色之余,被太师父发现,便将我打落山崖……”紫袖吓了一跳,此前一直以为他是失足摔下,不想竟然是被自家人所伤;许多人也低呼出声。宋德君淡淡道:“幸亏慕容师姐将弟子带回山上,用心医治,今日方能开口说话。”又向身后一拜,“德君终身感念慕容师姐、明师妹和几位师兄的救命之恩。”再起身时,眼泛泪光,对展画屏一拜,慢慢回了凌云派中。
西楼又道:“敝派弟子殷紫袖,从宋德君处得知此事端倪,才牵出这件旧案;另外也曾听见凤桐与另一位师长对话。”转向紫袖道,“当时你听了甚么?”
紫袖便走出来,扬声将潜入书房的详情复述一遍,又说:“只是说话声高低不一,没听清楚。弟子不知他们是在何处说话,起初以为是在凌云阁中,如今想来,却没听见脚步声。”
西楼点头道:“说话之人确实不在阁中。”随即又道,“敝派杜瑶山,根据宋德君的指认,在山下寻到蛛丝马迹,发现竟有一条密道,直通向凌云阁。展教主可知密道一事?”众人听到此处,已经呆了,连紫袖也始料未及,全部眼光都看向展画屏,只见他神色如常,稳稳当当地说:“本座就任掌门时,凤桐并未告知此事。”
西楼便道:“这条密道,山下是出口,上头的入口便在掌门静室中。”众人发出一声惊呼,西楼继续说,“在下着人掘开了入口,从中寻到两具尸骨。密道中甚为干燥,尸身衣物尚未全然腐坏。经查验比对,一为太师父凤桐,一为二师伯赵振南。”众人当即哗然,紫袖略一思索便即明白,自己当时赶上的,极可能便是这两人趁展画屏不在阁中,又不见旁人,便进密道去。
此时旁边有人问道:“凤老前辈他们的遗体为何会在密道中,可有定论?”西楼便一转头,慕容泣当即上前来向众人道:“弟子慕容泣,赵振南正是先师。先师身中太师父掌力,肋骨断得厉害;太师父身上刺着先师佩剑,因此殒命。”众人听他二人竟然动了手,都是倒抽凉气。
西楼接着道:“太师父身上带着密道的钥匙,二人衣物都有灼烧痕迹,想来展教主派人上山放火之时,他们趁众人不备进了密道;看密道中血迹,走出不远,便动了手;兴许也有烟气熏染之故,总之未能下山,便双双归天。”
众人一时肃然,他二人说得简要,却不难想象那师徒两人在幽暗密道中厮杀的可怖情景。西楼不作稍停,又说:“赵师伯身上带着一封信,用油纸封得极好,竟安然无恙,如今是现成的证物。其中提到太师父当年对展教主的不义之举,亦略述其余,虽未说明,却言称一概由太师父主使,弟子某某几人协同。”说着果然自身上掏出来一封信,迎着众人复杂的目光道,“当时情状,兴许是太师父知道赵师伯有意反叛,先下手为强,却遭反击;兴许太师父只是想杀人灭口,却没想到赵师伯带着这封信。此信本应原封不动拿来此处,给诸位朋友同阅;只是事关敝派数条人命、过往是非,费某便率先启开读了。彼时在场多人,有目共睹;如有一字谎言,费西楼死无全尸。”
说罢走上前去,双手奉至展画屏面前。展画屏抽出信来看过,西楼又叫人拿给众人传阅,自然又是议论不休,最后才传回紫袖手里。他看那信中,果然与西楼所言无异,虽未明说做了甚么事,却将人名都写在上头。他再看几眼,猛然醒悟旁人在议论甚么,只觉触目惊心:这一串姓名,正对应凌云山大难当夜,横陈在凌云阁前的几具尸体。展画屏自然不在上头,因此死而复生;这几位师叔伯和师兄,可不正是被魔教索了命去?
他将信还到何少昆手里,心中却在默想:除这几人之外,魔教必然打算一并杀凤桐和赵振南报仇,结果被两人逃进密道,不曾得手;从英雄大会的举动来看,展画屏显然是睚眦必报——方思泳被卸一条胳膊,仍然逃不过被他摘了脑袋,他又怎么会放过这两个人?是魔教一直在暗中搜索,还是……
不及多想,西楼又已将手一招,后头上来两位弟子,开了包裹,一人持长剑,一人持书册。紫袖圆睁双目,心中连连惊叹。只听西楼道:“敝派镇山之宝凌云双剑和凌云剑谱,都从二人身上得来。同样是在场多人,有目共睹。”
那两名弟子便将剑与剑谱奉与众人看过。展画屏只扫了一眼,淡漠得像是仅仅出于礼节;旁观的江湖好汉却都议论纷纷,此前都说魔教杀人抢宝贝,没想到戏码竟是如此。
旁人也还罢了,紫袖当真是不晓得,见师兄条分缕析,说得头头是道,不禁又惊又喜,激动得微微颤抖;明芳拉着他的手臂,也在发颤。师兄妹两双手紧握在一处,紫袖心中千言万语混作一团,不知这短短十来天,西楼费了多少工夫和杜瑶山找这条密道,又费了多少口舌说动这些人一齐来作证。明芳含泪道:“紫袖哥哥,你说这剑和剑谱被他找到,是天意不是?”紫袖看着西楼的背影低声道:“大师兄注定要当掌门的。”
这时西楼已朝众人道:“本想赶在英雄大会之前办妥,只因费某力有不逮,未能成行。好在数月来集凌云派上下之力,总算令此事略微明晰。”对展画屏道,“今日来此,便是为还原全貌,与教主打开天窗说亮话。当年旧事,实非义举,教主着人上门,自然为复仇而来。如今若另有指教,也请一并在此说明,西楼自当领受。”
众人此时已全然明白,这位新掌门,是带着人来魔教消灾了,各自心中百感交集;见他口齿清楚,不卑不亢,面对魔教众人和曾经的师父,既无畏惧之色,亦未曾刻意放低姿态,不失名门正派的风范,又长成一派仙风道骨,已全然是个首领模样了。当下都等着展画屏发话,不知这两派的恩怨,算不算就此了结。
展画屏尚未开口,已听一旁有个尖利声音嚷道:“你山上对我们教主下了狠手,旁人不计较,我倒要计较。你这小掌门,老的死了,骂你小的成不成?”
众人都朝魔教教众那里瞧,紫袖听这声音陌生,像是不认得,正恼这人对师兄无礼,却听西楼道:“费某如今忝为掌门,自当领受凌云派的罪责。江湖上的骂名,也由我一人承担。”
那人便道:“好,你接我一招,咱们再说道。”说罢从人群中一跃而出,站在两派人马当中。西楼正要应声,紫袖早将他一拉,自己朝前一纵,站在场中道:“凌云山人多得很,若小弟接不住英雄一招,再由掌门师兄下场,可使得?”那人笑道:“都是教主的徒弟,谁来不是一样?”
紫袖这才打量起那人,见皮色微黑,眉目浓丽,面貌妖娆,身量苗条;身着男子服饰,衣裳的颜色却是轻红淡紫,分外鲜妍。他一时无措,冲口问道:“该称呼阁下大哥还是女侠?”问得虽是诚恳有礼,周围却立刻便有人哄笑出声。
展画屏听了这话,面不改色,却将眼神飘到对面,看了一眼费西楼。
西楼立即谦恭地把头低了下去。身边的杜瑶山见他神态有异,问道:“你怎么了?”西楼低声道:“造孽。”
杜瑶山看周围人都望着场中,没人留意他二人,便悄悄又道:“他那一眼是甚么意思?看你做甚么?”西楼道:“那一眼的意思必定是说:看看你带的好师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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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楼:你这里好多衣裳啊。
杜瑶山:快帮我挑挑,黑色蓝色,穿哪件好?
西楼:还不都一样?你今天怎么了?
杜瑶山:第一次见你师父,我总得打扮打扮。
西楼:……你想多了,他不会看你的。
杜瑶山:啊?我这么光芒四射,还有谁会不看我???
西楼(翻白眼):……我吃饭去咯。感谢可爱小朋友的海星和评论!看评论金的好开心。
第92章愿心不乱(4)
杜瑶山立即悲愤道:“怎么能怪你?这憨货向来如此,许多话张口就来,又不止今天一回。照这样说,还不都是他师父惯的?我看说不准魔头也正偷着乐呢。”西楼面无表情道:“你头回见我师父,还是不要多说了。”
杜瑶山自然不敢多话,悻悻地住了口,又看此时紫袖已跟那人动起手来,西楼却只朝展画屏那边张望,不禁又问:“你不怕紫袖伤着?”西楼道:“不要紧,迟姐姐是好人。”
杜瑶山一愣,才知那人是个女子,转念一想,却望着他不说话。西楼微微一笑,用极低的声音道:“当年师父救了我,就是在她那里养伤的。”
紫袖问完那句话,对面那人早已闯到了面前,一只手五指箕张,直取他的眼睛,尖利声音笑道:“你管我叫阿姐就是。”这女子身量比他素日见过的姑娘高了不少,双臂极为灵巧飘逸,如同舞蹈,速度却快,不等他抬起剑鞘反击,便朝后一退,去袖中取出甚么,像是亮了兵刃。
紫袖不敢怠慢,长剑出鞘,却见她手臂挥处,红光一闪,出来的竟然是一条紫红绸带,挟着一股劲风朝他胸口飞快击到。他一面闪躲,一面听那绸带飒飒作响,不由笑出声来:这声响太熟悉了,自己头回摸进魔教时,一定是她,在背后打昏自己两回;这绸带也不面生,在雪地里被铜钱打掉了指甲时,也是她拦住了花有尽。
此时这一击的力道,远比自己挨过的要轻,显然是对方手下留情,却也不能不避。紫袖便道:“多谢阿姐雪中相助。”手腕一转,剑锋从她绸带上划过,将这股劲力轻轻巧巧撇了出去。土地上现出一道深辙,彩绸却轻飘飘随风飞掠,飞过人群,如天雨香花,飞向染了绿意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