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汤面的热气蒸腾起来,带着节庆的香甜气息;咸蛋冒了红油,筷子一扎,淌了一手。
出门三六九,第二天展画屏就下山了。
多年以后,紫袖仍然觉得,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年饭。他喜欢饺子,许久不吃也会发馋;只是那碗面,哪敢奢求第二次。他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连大师兄也不知道。
窗外劈啪作响,心急的孩子已在巷口点起鞭炮。院里早飘满了饭菜的香气,想必长街上也早已是万家灯火。紫袖将手里的最后一个饺子包完,端起小盖帘,走向厨房。
展画屏背对着门,正从蒸笼里向外拿小盘子;衣袖卷在手肘上,露出肌分明的小臂。听见他来了,头也不回地说:“先别过来,热。”
紫袖将饺子放在一边,上前去在四散的蒸汽中抱住了他,探头往锅里瞧。展画屏道:“爪子给你清蒸了。”说着却将自己的一只手盖在他手上。
紫袖踮起脚尖,下巴抵着他的肩,笑嘻嘻地说:“夜里守岁,煮点肉汤面吃罢?”
展画屏手里不停,忽然坏笑:“今天不睡,你最好吃两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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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业轮初转(8)
紫袖此时看他的脸,看得清清楚楚,不像昨夜又是激动又是羞,黑灯瞎火看到的不如摸到的多。
此时他立身台上,心中蓦然生出无限暧昧。底下众人在说甚么,已全然不入耳;唯有一个念头,就是快些让展画屏离开——他同心明方丈过了招,却毫发未损,显然有些人是不高兴的。紫袖怕众人围堵魔教,更怕展画屏还要主动挑衅;最怕的就是众人恼怒起哄,心明方丈为平伏人心不得不再次出手:那时若仍是仅仅对上一掌,决计不能交差。心明长居佛寺,不与人争斗,虽说从没去高人谱上凑过热闹,却显然功力极深,甚至没人探过他的底。从方才那一招看来,展画屏再强,未必敌得过他,何况力战数人,早该到了强弩之末。
紫袖只盼着他能脱身,就阿弥陀佛了。
在下头看着时,他已想了许久。展画屏如果听了心明的话转身就走,那才是见了鬼;只要有人同他纠缠,他就无法干脆利落地离去——哪怕想做的事已做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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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对展画屏行了个礼,转向众人,团团一揖道:“小弟凌云派殷紫袖,见过各位英雄。”又朝任远村、嘉鱼、卫怀请罪道,“此前未以真名示人,望乞各位前辈海涵。”
卫怀便问道:“你在山中阻拦我等,为何不通报真名?”
紫袖为了不让三大派去寻魔教才和方思泳动手,当时自称洪三,景行门和乔木庄多位弟子都在,他心中早已料到会有人出此一问,当即扬声道:“凌云派和魔教的恩怨另有内情,仍待细查——兴许是敝派先对魔教有不义之举,也未可知。”
场下众人听了,有的议论,有的不信,只听几人七嘴八舌问道:“你当真是凌云派的?”“别是魔教的人来冒充罢?”紫袖刚要答话,只听嘉鱼说道:“我知道他是凌云派的。诸位不信他,可信我?”群雄半信半疑,又去看心明方丈,只见他不为所动,这才不再质问。
“不瞒诸位,”紫袖道,“原本敝派和魔教有泼天的大仇,自然不能就此轻轻放下。只因事关重大,敝派掌门正在细查;待水落石出,势必知会天下英雄,将原委细细分说。”众人都知道凌云派多人死于魔教之手,若弟子敢这样说,那必然是另有隐情,当下也不好再多言。
紫袖又道:“只是方才听闻争夺盟主云云,不但弟子不能苟同,凌云派上下想必也都不认……还是及早收手罢,”他转向展画屏,一字一顿地说,“师父。”
师父。这两个字他昨夜叫了无数声,都太含糊,不如这一声清晰。清晰到场下群豪也都听得一字不差,这才哗然:本以为这二人只是弟子撞着前掌门,没想到竟是徒弟对上亲师父。
展画屏的眼睛里仍然平静无波。紫袖定定看着他,心里默默求道:旧案我已说了,盟主一事他应当不会再提,最快是骂我两句,走为上策……他倒是走啊,干嘛站在这里?
站了一刻,谁也没有走。展画屏摆出与此前一样的劲头说:“来。”
紫袖心里一跳,尽力稳住嗓音,也平静地说:“弟子不才,请师父见教。”他在众人灼灼的注视当中拔出剑来,朝展画屏疾掠而去。
总有一个人要先动。他明白得很,只要展画屏动起来,就一定是赢的那个。而无论他自己变成甚么模样都不要紧——毕竟凌云山的大事揭过了,他输得再惨也不过是因为功力低微,魔教那几个人自然出言嘲讽几句,展画屏便能就坡下驴,顺势离去。
他一剑直取展画屏中盘,是准准的凌云剑招式,心里却惭愧道:“大师兄,对不起。我把凌云派的脸丢在这里了。我还是会帮着他。我没有出息。”
展画屏果然动了。他抬起手来,像是大般若寺中最随意的一个游客。
紫袖尚未到他身前,却忽然慢了下来。扑面而来的不是劲力,而是展画屏的杀气。这浓烈杀气让他忍不住地发颤,他甚至从未这样恐惧过。展画屏面色一丝不改,却犹如地底阎罗现身人间。紫袖这才意识到,同他死战的人,心中该是何等惊怖。
那是真正的,不容置疑的威压。这威压提前裹挟上了死亡的气息,叫他几乎站不住了。
他瞧着两人的距离渐近,曾以为面临杀意时,最害怕的情形就是动弹不得;如今才知道,人的本能是反抗求生。练武久了,哪怕吓得不知如何是好,手脚也已动了起来。紫袖手里的剑由一个刁钻的角度刺出,一如和朱印动手时奋力迎战的那些时刻。
可他的心里,不知道自己在做甚么。
他被一种悲凉攫住了。他在极度惊恐中,总算懂了展画屏昨夜为何而来。展画屏知道他在做甚么,知道他为何这样做,甚至必然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一瞬。他怅怅地想:你昨夜那样对我,究竟是一次缠绵的褒奖,还是温柔的告别?
这悲凉让短短数息变得那样长。紫袖像是存着一半清醒,总难相信展画屏真要杀他;又有一半置身梦中,眼睁睁看着自己做些无谓的挣扎。他全身浸泡在那恣肆的杀气里,像粘在蛛网中央逐渐麻木的小虫,只会呆呆地想:你果然要杀我。
展画屏那张熟悉而英俊的脸离他越来越近,掌风已直逼喉咙,紫袖霎时一口气吸不起来,脑海中一懵,心中涌现出夜里种种旖旎情状。哭叫和低语,热吻与轻抚,从掺着丝丝痛苦的甜,到不知身在何方的快慰……此时走马灯一样轮转不休;却有个声音夹在其中,悠悠叹道:你若想要我死,我自当利利索索死在你的面前,何需你亲自动手。
他眼神有些茫然,像是早已做好了准备,随时能将眼帘合上;手里的剑却已走到展画屏的身前。紫袖发不出内劲,正要阖眼放手,心底忽然又钻出那么一丝不甘,兴许仍然是本能,兴许是无数次苦练养成的习惯,叫他握着常明剑不松开。他想:这样也好,你要我的命,我刺你一剑,你许久都会记得我。
剑刃刺进血肉之躯的感觉无比真实,那手掌也落在了他左肩之下,于胸前轻轻一触。
杀气大减,喉咙一松,紫袖头脑恢复了清明。他终于看清了自己所做的事。剑尖已戳进了展画屏左胸,而展画屏撤了掌尚未朝后退去。
紫袖慌了,连忙向外拔剑,只因浑身无力,斜斜上挑,一丝血线划过空中,那是展画屏的血。他吃的那一掌也已奏效,喉头一甜,一口鲜血涌出,向后便倒;他睁大双眼,看见展画屏的袍子从左胸到肩头破了一长条口子,血迹转眼便渗出来一片,将金线绣的图样染得乱七八糟。
世间一时安静得有如幽冥。紫袖坠落在地,费了老大力气挣起来,才逐渐听见耳畔传来许多嘈杂声音,口中又喷出一口血,斑驳淋漓地洒在前胸。嘉鱼正扶着他焦急地问,紫袖摆摆手,哑着嗓子道:“不打紧……”心明方丈眼看就要给他切脉,他连忙避开道:“不重的,大师,真不要紧。”
面前数人见他能说能动,才舒展开了眉头。紫袖越过人群,只见展画屏像是留下一个冷笑,纵身上了屋脊,几个起落便已在远处,和曹无穷他们走了。寺中武僧都站得端端正正,没有阻拦。
他这才真的松了口气。人都围了上来,像是怕他也没了命,反而无人会魔教教众。
紫袖迎着许多人同情的眼光,心乱如麻,实在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展画屏那一掌,看似要紧,实则几乎没用一点力,只是震破了自己两处血脉,出了一点血,运行内息却毫无阻滞;外人看起来却是他将从前徒弟打得内伤,自己溜了。吴锦一的大嗓门在不远处响起,一边问候他,一边问候魔教的祖宗十八代;各派师兄师伯纷纷上前来查看他的伤势。紫袖此刻是真的站不起来,亦无法解释原因;身上也还留着些印痕,又哪里敢让他们看,只拉紧衣领反复拒绝,只说将养几天便好。
当下心明便安排众人用斋饭,又说旁的事务午后再一并处。紫袖本要留下,众人无论如何不肯,寺里即有一位师兄将他背起,送回了住处,又有小沙弥来送了些药和斋饭。
他自行吃了药运功,嘉鱼倒趁机偷偷跑了来。紫袖问了问会场的事,不过是些帮派间的杂务,也就放了心。嘉鱼看他一脸疲惫,劝道:“魔教这次不白来,几桩旧账清的清说的说,总算是躲过去了。我看心明大师也没甚么要插手的意思;如今去来观不提,就没人再说剿灭的话,你不需忧心。回山后记得催你们掌门把事情清楚,也就是了。”末了又说,“这还早些,等吃过晚饭,想必还有人来探望你。”
紫袖尴尬极了。本来打算替展画屏搭个台阶,不想还是被他占了先机。他大庭广众来了这么一掌,背着骂名走了,却将自己推到可怜人的位置上。越想越不是滋味,对嘉鱼说:“探望甚么,只是吐口血罢了。我师父没伤着我。”嘉鱼一愣,又意味深长地笑道:“照这样说,心明大师未必没瞧出来。既然他不点破,你就是受了伤——闹了这一天,总得有个收尾,你还想让展画屏一句骂也不挨么?”
紫袖无言以对。送走了嘉鱼,思来想去,实在不想被众人轮番探视,当即收拾起自己的包袱,打算趁早偷偷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