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笑着的,大颗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里溢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滚成了一串,啪嗒啪嗒砸在了被单上,很重的几声。
吕知行百般努力拦截在心底深处的那池水,终究还是决堤了。
程羽西有些慌乱地抬起手,用手掌擦着吕知行脸上的眼泪,全然没发现自己的眼泪淌了满脸。他咬了咬下嘴唇,干脆曲着膝盖爬上了床,一只手吕知行的脑袋扣在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缓慢而轻柔地抚摸上他的背。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全部想起来了。以后你不会是一个人了。”
之后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互相依偎在一起,安静地掉着眼泪,把对方的衣服打得潮湿。
夕阳的斜光慢悠悠地爬到了拥抱着的两个人身上,将他们脸上的泪痕照得发亮。
夜幕悄然溜进了房间,带进来模糊轻微的虫鸣声。
两个人在静谧的夜色中逐渐地寻回了一些平静,他们挪动身子,靠着床头并肩坐到一块。程羽西的手紧紧地握着吕知行,像是生怕一放手就把他弄丢了一样。
吕知行舔了舔干得有些起皱的嘴唇,缓慢地告诉了程西,在那消失的一整年,他都住在精神病院里。
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吕知行的记忆也是稀碎的,像细细的沙,没有丝毫形状,一握就撒了,一扬就散了。
他还记得爬上阳台跟母亲一块坐着。母亲的表情始终很平静,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手牵住了吕知行。
当妈妈的手牵上他的时候,吕知行便知道妈妈是要带他走了。
母亲出门的时候一定会伸手牵住他。他们一起手牵手去过很多地方。她带他去他喜欢的地方,带他去买他喜欢的东西。哪怕她自己病得毫无力气,牵着他的手也永远是温柔而坚定的。
从小妈妈就对他说,马路上车辆很多,很危险,要牵手一起走。
吕知行心想,黄泉路上车辆应该也很多吧。
他们并排地在阳台围墙上坐了很久,每一秒都像被拉长了
白金色的阳光烘烤着他们的背。高处的风呼啸而过,吹着一高一矮的两具单薄的躯体。
吕知行时常会想,如果不是那天程羽西在不该出现的时间出现在房间门口,他也许早就已经成了一抹灰烬。
可是程羽西出现了。
他的出现动摇了母亲的决定。
这个已经很久没有爱过这个世界的女人,在人生最后抉择中选择相信了一个惊慌失措哭泣着的孩子。
她放开了牵着吕知行的手,像是一个郑重的托付仪式,将他推向了程羽西。
之后吕知行的记忆就碎了。
他隐约记得程羽西砸在地上后,从他脑袋后面的地板上渐渐弥漫流动的红色液体。
他记得自己连尖叫都没有声音,大口大口地呼吸,却仍然觉得窒息。
他记得听到了救护车的警鸣声,有模糊的人影在四周晃动,好多人在对他说话,可是他什么都听不懂。
他还记得,程羽西直到最后都死死地抱着自己,没有放手。
之后的很多事情,吕知行都是从林医生那里听来的。
他进入了一种严重的解离状态。不会说话,也听不懂别人说话,没有行动能力,也没有求生欲。
他就像是个坏掉的人偶,呆滞地躺在床上,睁着失魂的,没有光的眼睛。
这样的躯体症状持续了很长时间,经过了药物治疗后才逐渐缓解。可是吕知行的精神状态依旧很糟糕。
他会经常陷入极度紧张的状态,非常厌恶看到人,听到一点声音就会一惊一乍,时常因为惊恐发作而过呼吸。
吕知行并没有想去死。
他只是彻底地活不下去了。
那段时间吕知行的父亲完全推掉了工作,寸步不离地守着他。可是病情的好转依旧进展得很艰难。
林医生说,她见过许多患上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病人,但是当她在吕知行这么小的孩子脸上看到了一双完全死掉的眼睛时,还是难以避免地感到绝望。
事情出现了转机是因为一位女士忽然来医院探望了吕知行。
她对着像木偶一样麻木呆滞的他说:“小西已经康复出院了一段时间了。小行,你也要加油啊。小西天天都在等你回来。”
林医生说,是从那一天起,吕知行的情况开始飞速的好转了起来。
也是从那一天,吕知行开始逐渐有了记忆和感觉。
他开始为母亲的离去而感到悲伤,开始为自己连累到他人感到抱歉。
他开始生出了想念。
他非常地,非常地,非常地想要见到程羽西。
配合着吃药和一年的心理干预治疗,他好得很快,一年后就恢复得跟正常人无异。除了落下了恐高的心理阴影,如果不仔细去看,便看不出一点创伤的影子。
然后在林医生的建议和鼓励下,他鼓起勇气回到了那间小公寓,重新开始了生活。
吕知行像是一个英勇的小骑士,战胜了盘踞在心里的恶龙,举着亮闪闪的小宝剑披荆斩棘地回来了。
他清楚地知道,在那归途的前方。
站着的是他发誓效忠一辈子的小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