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玅观过去当过孤臣。
她想要从闺阁走到前朝,就得捡秦承祚和那些宗亲不愿做的差事来做。
那些差事难办,做成了不一定有赏,做错了定会有罚。忙里忙外,辛苦许久,反而得罪一大帮人。
唐笙年轻,用起情来,满心满眼都是她。
她和其他近臣不同。方清露会揣摩圣意,在秦玅观容许的范围内给自己留好退路;沈长卿有沈家托底,偶尔也会用隐秘而温和的法子忤逆圣意;林朝洛表面行事切理会心,实则一身疯骨,依凭信念做事;方箬则比林朝洛少了表面,内里却是一致……
秦玅观善于辨人识心。她心悦于唐笙,正是因为瞧见了她藏于谨慎和笨拙下的一颗真心。
即便谨慎怯懦,她也会因秦玅观微红眼眶,不顾烈火夺回那张画;即便恐惧迷茫,也会在觉察出她的孤寂后,小心翼翼地矮下身来,擦拭干净她靴面的血迹。正因她捧的是一颗真心,才会计较秦玅观的讯问,才会那样别扭地表达不满。
看惯了各式各样的算计,这种感觉于秦玅观而言很是新鲜。最初她觉得唐笙愚蠢,回过味来,反倒品出了真心。
真心。
真心于帝王而言,太难得了。
秦玅观不想唐笙和她一样再经历那些痛楚,舍不得让那颗真心跌得粉碎。
于是她说:“朕舍不得。”
她都这样说了,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唐笙还是牵着她的手轻晃。
“那,那些跪在端午门的监生该怎么办?”
监生吃的皇粮,是身后成百上千的族人供养出来的。他们拥有的东西愈多就愈是贪心,没有实权又有贪心就更便于她操控了。秦玅观不惧怕这些依附皇权而生的人。
大齐沉疴积弊,若是大刀阔斧地改革,千疮百孔的社稷挡不住几刀便散架了。秦玅观只能一边裱糊,一边支架,先拿这些人开刀。
“翻不起浪花。”秦玅观望向窗外,“朕已派方采薇去了。”
*
嘈杂的端午门外,一架银顶枣红八抬大轿停了下来。
马蹄声和整齐划一地脚步声交织在一起,监生们环顾四周,瞧见了数不清的官差,城墙上亦立满了密密麻麻的禁军。
为首的那个站起身,径直走向袍色最鲜亮的官员询问情况。
官员客气一笑,但并不答话。
天阴沉下来,是要落雨的前奏。
这还不是最令监生们慌张的,在层叠的官兵身后,忽然涌出身着青蓝制袍御林卫。他们骑着高马,俯视跪伏的监生,虽无趾高气昂之色,却有趾高气昂之姿。
文弱的监生们相扶着起身,聚在一起,与官兵呈对峙之态。
周遭静了下来,唯余猎猎的飘旗声。
银顶宽轿后,响起一道轻浅的马蹄声。方采薇按马前行,来到轿前。
“按刀下马。”方采薇说。
训练有素的御林卫动作整齐划一,甲胄的磕碰声短促有力。
她是最后一个下马的。
方采薇按刀上前,俯身掀开轿帘,请人出来。
轿内倚着病歪歪的沈老太傅,他动作迟缓,动一下得喘三口气。方采薇亲自搀扶他起身,面对场地中央的儒生。
见着沈崇年起身,众监生涌动上前,面露忧色。
“回去罢——”苍老的声音听起来,令人联想到枯树皮。
“老太傅——”监生头领应声,“这不合制,‘使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贤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如今良贱相等,岂不是倒反天罡?”
沈老太傅咳嗽起来,被人搀扶着,气若游丝。
“孟子曰‘民为贵,社稷其次,君为轻’,先前天降灾异,陛下以民为本,明发罪己之诏,敬告上天,下定决心要整顿吏治,济世安民。此番推行新政,正是为此,尔等处处阻拦可是要逆天而行!”方采薇掷地有声,“从前明里暗里针砭陛下不够爱民,如今反倒变了卦,是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