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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举家惶惶（第1页）

第十三章举家惶惶

北厥坊乃是长安城中除了皇宫，桂坊，明光坊等外最为繁华富丽之所，在这里拥有府邸的也是非富即贵。震远伯府位于坊市南角，是座几十年的老宅子了。本不甚大，又几十年未加修葺，自长子夭亡後人丁又不太兴旺，是以与坊中其他毫宅府邸相比，便显得空旷而又破旧。

走进大门，井飒鼻中已能嗅到熟悉的青草与幽幽花香混杂的气息。穿过两进垂花门，一个老妪已在门厅外候着了，见到井飒便不错眼珠地端详了好一阵子，这才笑道：“长公子出这一趟远门，黑了瘦了，人也精神了……”

这是祖母的陪房女侍，如今也过了半百之年了，井飒很是敬重地微微躬身道：“劳李媪挂念了，井飒一切都好。”

李媪领着井飒向後院走去。跨过月洞门便是三间轩堂，乃是祖母的起居之所。正当晌午，春日艳阳正当空，房前屋後尽是浓得化不开的绿色，两边则是茸茸细草，轩堂两侧开着浓淡各宜的鲜花，数不胜数。

进了轩堂，光线猛然暗了下来。井飒当即跪伏于中堂，拱手揖道：“不肖男飒见过祖母及二位婶娘。”

居中而坐的祖母慈眉善目，只是两鬓霜雪，面色比之离家之时更显蜡黄，显是因为忧心过甚的缘故。她远远看着嫡长孙，微微颔首，说道：“回来了就好……飒儿，你跟随祖父一别小半年，我等妇人在家中不免忧心。左右要等你祖父从宫中回来，不妨你将此次路上见闻说上一说，也好让我等妇人开开眼界。”

“孙儿遵命。”井飒理了理思绪，从离开长安开始说起，一直说到沐阳公主在贵霜营地外高丘上登临送行，一气说了小半个时辰。只是中间关于狐鹿姑王子的那一段，怕引起祖母与婶娘们不必要的担心，掐头去尾的简略而过。只讲了沐阳公主以秘药救得王子醒转，隐去了自己在其中的一段渊源，饶是如此，也听得井氏一干女眷叹为观止，唏嘘不已。

“如此说来，沐阳公主也是位女中诸葛，只可惜……”井老夫人最後总结叹道，伴以不住的摇头。

“母亲不必会他人忧心。”一旁的二婶好容易等到了这个机会开口，许是憋了许久，一开口便爆豆子一般，“谢沐阳可是庆幸，若不是和亲到贵霜，如今也不过是个没入教坊司的官妓而已，岂有做贵霜太子正妃尊荣显贵？母亲，咱们还是该操心操心自家的事了。这长安城里，天天抄家拿人，不定哪天就轮到咱们家了。公公这一入宫面圣，後头会发生什麽事？谁也无法预料。咱们还得早做打算呀！”

井老夫人面色阴沉，然思虑到长子已亡故，三子远在淮北军中效力，当此家危之时，井府只有依靠次子夫妇二人，自己也不好太仗着婆婆的身份拿大，便也软了口气道：“老二媳妇，都没有外人，你不如把你的打算讲出来，大家商讨个主意吧！”

二婶将脸转向井飒，颇有些难为情地说道：“飒儿，此事与你干系甚大，你二叔脸皮薄，我不得不厚着脸皮来问你了。前些日子，大嫂……哦不，你娘曾经亲自上门拜望母亲，希望能把你接到柳家去。你是井氏的嫡长孙，本来这事没得商量的，可是……你也看到长安城里的现状了，昔日与胶济王府有过来往的人家，轻则降迁，重则抄家发配。父亲多年在军中浸润，与胶济王多有牵绊，此番又护送她的女儿和藩，如何能脱得了干系？为保你的性命前程，我便……”

“婶娘答应了？”井飒的声音有些颤抖，目光炯炯直视着二婶。

二婶被这目光刺得有些心虚，转脸望了望婆母与弟妹，二皆是默不作声，于是只得回脸小声道：“没有，婆母在上，事关井家嫡长孙，我一个婶娘如何敢作主？我是说我便将此事禀告了母亲，万事由母亲作主。”

井飒松了一口气，祖母一向疼他，断不会将井氏的嫡长孙送到别人家里做“拖油瓶”的。井氏男儿顶天立地，宁死也不受那份窝囊气！他身体前倾问道：“祖母，你是不会答应我娘的，是吗？”

“飒儿啊，”白发苍苍的祖母微微颤声道，“原本我是不赞成的，可是这几日长安城里这状况你是见到了。那个谢眺，你们一起玩到大的，听跟去的老仆说，你也在高平看到他了。若是叫你沦落成他那个样子，祖母倒是真愿意你到柳家过活。毕竟是亲娘，纵然受些委屈，也比发配流放强啊！”

“不！我哪里也不去！”井飒用尽所有气力叫道，“我就要跟着大父与祖母，哪怕发配流放都不怕！”

“我可怜的飒儿啊……”想到这个乖巧的长孙命运如此多舛，未出世便没了父亲，接着母亲丢下他改嫁，只能跟着祖父母过活。如今又……老太太忍不住悲从中来，抚着孙儿的背啜泣个不止。

二婶眼见这个情景，顿时束手无策。还是一直未言语的三婶走了过来，轻声抚慰道：“娘，你要莫要悲伤了，父亲入宫也未见得会怎麽样？咱们先在这里哭号起来，岂不招晦气？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咱们井氏一向待下宽厚，为子孙广积福泽，焉知这回不能得上天荫护？至于飒儿去不去柳家，还是等父亲回来看情形再定吧。没必要在此时断个究竟。”

“是啊，母亲。”二婶反应过来，赶紧插话道，“母亲还是保重身子要紧。”

“也是。”在两个儿媳的劝慰下，井老夫人止住了哭泣，擦干了眼角的泪水，扶起孙子道，“飒儿远行归来，必定又乏又饿，先下去沐浴更衣，再让厨下做些好膳食，回屋歇息养精神才是。老二媳妇，你去张罗着。”

“是，飒儿跟我来。”

夜已深了，外头的更鼓已敲了三下了，咚咚声直敲得人心头往下沉。因了胶济王谋反一事，这整月间长安城都在戒严，夜间更是宵禁。那些跟胶济王府有牵连的人家，哪怕是素日里往王府里送柴火鲜鱼熟食的买卖人家，只要还没出事的，都惶惶不可终日。成天等着那悬在头上的利剑什麽时候会掉到自家脖颈上，又怕那剑掉下来。

震远伯府更不用说，家人们都不敢睡下，就连洒扫的仆役们都在猜测主人家接下来会是怎样的命运。因为，震远伯入宫复命，到现在都没有回来。不但老井邯没有回来，连老二井攸入宫当值，也不见有音信传回。

家中女眷们又聚到了老夫人的轩堂内，手足无措，神志惶恐。井飒想陪着祖母，却被老太太强硬地赶回自己院子，命令他休息。可井飒哪里睡得着？

这几日的遭际令十四岁的井飒第一次认识到祖父与叔叔对于这个家庭的重要性，如果祖父与叔父们获罪，甚或死了……他不敢想象接下来会怎样。即便自己不会似谢眺那般被发配边疆充军，大概率也只能流落街头做个小乞儿了，婶婶们可以依附娘家，但她们绝不可能带着自己。祖母年龄大了……那麽自己只能去柳家依附已改嫁的母亲了！

想到自己这位亲娘，井飒心中很不是滋味。大郑王朝成立之初，中原与关中久经数十年战乱，人口锐减，为繁衍人口凝聚国力，并不提倡妇女守寡。大郑公主们若死了驸马，皇帝还会亲自物色下一任驸马之人选。此外，只要女子颜色好，品行端正，皇帝本人也不介意纳寡妇为妃，当然做皇後是不行的。

井飒生母出自有名的博陵崔氏，乃是天下一等一的世家大族，又是嫡女，自是不愁嫁。当年求亲者如过江之鲫，之所以选中井家，一是因为井氏亦是关陇武将世家，井邯又封震远伯，好歹有个爵位傍身；再者是因为过门为长子原配嫡妇，其馀求亲者次子幼子居多，谁不知道爵位嫡长子继承制，为长媳好处不要太多；更因为井氏长子一表人才，武艺超群。综合比较，崔氏老夫妇挠头想了半天，还是将嫡次女许嫁井氏长子。

不想成婚不过两年，做金吾卫中郎卫尉的井氏长子在一次宴饮之後突然一病不起，旋即去世，留下一个身怀六甲的妻子。那时崔氏才刚刚二十岁的年纪，骤然亡夫，自是痛不欲生。或许是因为过于悲痛引发了早産，八个月便生下了井飒。

井飒刚过百日，崔家那边派人来接女儿回去，说已经找好了人家，想让女儿改嫁。老井邯夫妇思虑好半日，想媳妇这麽年轻守寡也不是事，长子既亡，也不好耽误崔氏青春，但井飒乃是井家的嫡长孙，无论如何崔氏不能带走，得留在井家。

崔家老仆在井府等了两日，年轻的崔氏也哭了两日，最终还是狠狠心，将儿子托付给井氏老夫妇，跟着娘家来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