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八章库伦的冬天
看到她这个样子,井飒只觉心头一暖,安慰道:“安珠,这本不是你的错,不必耿耿于怀。”
安珠受到了鼓励,大胆地擡起头来,朗声说道:“多谢公子原宥,安珠这辈子跟定了公子,当牛做马决无怨言。”
发抚好了安珠,井飒的目光投到了另一名女子身上,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似乎有些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只能试探性地问询阿吉:“王子,这位姑娘是谁?”
“嗨!竟然忘了介绍。”阿吉一拍脑门,“她是单于的侍妾莫叶,大单于觉得安珠姑娘毕竟年轻,怕诸事考虑不周,特意将莫叶赐给公子,以奉笤帚。”
“这怎麽能行?”井飒一面惊呼,一面连连摆手,“莫叶姑娘是侍奉过先单于和大单于的人,岂能屈尊俯就井某?王子替我代谢单于美意,好意我心领了,人我却万万不敢留下。”
他这般反应在阿吉看来倒也并不意外,中原的风俗他也听说过,井飒对于草原民族收继婚的习俗难以接受也是正常的。于是,他耐心解释道:“公子莫不是嫌弃莫叶侍奉过两代单于,按中原的说法是‘败柳残花’?唉,公子在贵霜也有年头了,当知北地苦寒,生存环境恶劣,人均寿命不长;兼之各部族间争斗频仍,不时还要打仗,男子皆不长命,各部族少见老者。不得已,与其让寡妇们改嫁,不如让同一家族的男子继娶,方能整合家族资源,以应对生存挑战。况且,无论在先单于时期还是现在,莫叶皆不算得宠侍妾,能到公子身边侍奉,也是她的福份,怎当得‘屈尊俯就’四个字?”
井飒不是不明白阿吉说的有道理,但就是过不去心里的这个坎儿。突然间,他有些同情狐鹿姑,难道当初他继承汗位附带打包继承谢沐阳及一干继母时,也是此等心情?难道他是在报复我,也让我体会一把当初他的心情?
正僵持间,一旁的莫叶看到井飒坚持不要自己,顿时红了眼眶,扑通一声跪求道:“公子,莫叶求您收下我吧。单于说了,若公子坚持不肯收我,他也不会留我在王庭,就要将我发回本部。可是……可是屠格部已经没有了,我该上哪里去呢?求公子发发善心,莫叶不敢贪心,也不敢和安珠姑娘相争,只求公子收我做个使唤婢女,馀愿足矣。”
井飒见她不住叩头,再叩下去额头要渗出血来了,一时心中不忍,扶住她道:“莫叶姑娘,万万不要如此,井某担不起。既然你已无其他去处,那只有先委屈姑娘跟着我了。”
莫叶如临大赦,千恩万谢不止。阿吉见此事已定,便向安珠使了个眼色,後者会意,拉着莫叶告辞道:“公子明日出行,我等且去打点收拾一番,再来侍奉公子。”
待二女离开,井飒招呼阿吉坐下,指着空荡荡的暖帐无奈又带着歉意说道:“委屈王子殿下了,我明日出发,这暖帐有半年多没有住人,什麽都没有,连一盏茶都没办法煮,只能干坐着,实在是招待不周。”
“不妨事。”阿吉摆摆手,“我只说几句就走,以免耽误公子歇息。”
“是……大单于让王子来传话的麽?”井飒小心问道。
“不是。”阿吉摇摇头,“是我自己有些话憋在心里,想来问问公子。不知能否赐教?”
井飒慨然:“自入贵霜以来,多蒙王子殿下照拂,王子但有想知,井飒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那好,井公子我来问你,为何放着好好的王庭不呆,非要离开单于,远赴苦寒之库伦?”
井飒嘴角一扯,现出一缕微笑,更准确地说,是苦笑:“原因我已对单于明言,再讲一次也无妨。因为我……无法面对秘宅里淋漓的鲜血,无法与身负许多同胞性命的狐鹿姑单于共居一室,无法面对他,更无法面对自己。只有离开,远远地离开,或许才能解脱。”
“真的是这样吗?”阿吉若有所思,“公子若真的这般以为,但准确的说,秘宅里那些人皆是死于我手,单于不过是下令之人。公子为何可以与我对坐长谈,而不能与单于共居一室呢?难道是公子对于单于的要求要苛于旁人?”
一句话直中靶心,井飒心头一颤,略定了定神,眼神扑闪道:“你不过是把杀人的刀,单于才是执刀之人,我怪你做什麽?”
阿吉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悠悠转向帐门外,门是敞着的,从这里俯视下去,能看到王帐的大纛旗被晚风刮得左右摇晃。
“你远离王庭,不是因为别的什麽,而是为了让大单于能心无旁骛地坐稳汗位,是也不是?”
井飒心里暗自吃惊,但嘴上却不肯承认:“王子你……何出此言?”
阿吉微微一笑:“我瞎猜的。刚才你本不愿收下莫叶的,但听她提到屠格部,你便欣然应允了。为什麽?明知道因屠格部被灭一事,阿南侧妃姐弟对你怀有敌意,你为什麽还愿意收纳一个屠格部的女人在身边?”
“我不过是看莫叶可怜,无处可去罢了,再说她也一个劲儿地求我,我才……”井飒有些无奈,擡眼正看见阿吉好整以暇地正看着他,便也来了气,“那王子说说,我是为什麽?”
“莫叶来自屠格部,她很可能成为阿南侧妃的耳目,不是监视你就是窥视单于,你接纳了这个人,就替单于减少一个掣肘。是也不是?”
井飒被他说中心事,只能气乎乎地不吱声。阿吉反而乐了:“其实公子是多虑了,莫叶其人,性格柔顺,多年来在王庭小心做人,从不介入任何纷争。无论是先前的沐阳公主,还是现在的阿南侧妃,她都是恭敬侍奉,敬而远之,若非如此,大单于也不会将她指派给公子。”
井飒心里一阵轻松:“如此甚好。不过……”他擡眼看了看阿吉,“王子回去可千万不可对单于如此言讲。不管如何,我是定要离开王庭前往库伦的。”
阿吉思索一阵,一拍大腿:“也罢,你先离开几年也罢。阿南侧妃表面平静,也不知心里到底怎麽想的,先分开几年,等事情淡了,相信单于会接你回来。”
井飒不作声,但心里却下定了一个决心:我是绝对不会再回王庭的。
来到库伦一个多月後,井飒算是领教到了,为什麽在北国的贵霜,这里也被称为最为苦寒的地方?
不过初冬时节,整个库伦草原已完全被冰雪所覆盖。夜里,朔风带来北方的寒流,临近午夜,漫天雪花又从黑洞洞的天空中直洒下来,把远处大漠的沙丘,居延海边上的荒草与井飒所住的毡房都染上了一片薄薄的惨白色。
好在居延海还没有完全冻住,夜幕中望去还是波光粼粼,片片细雪落在水面上即刻便融化了。雾蒙蒙的天上看不见什麽星辰,在远远的海平线上也望不见一丝光亮。一排排碗口粗细的冷杉林耸立于居延海边上,如同巨人手中的长枪般直挺挺地刺向天空。
库伦位于居延海的北畔,方圆五十公里,算是贵霜所控区域的最北端了。在居延海的南畔,乃是左谷蠡王乌稚的部族牧场,严格说来,库伦应该是归乌稚辖领的。但井飒自从来到库伦以後,还从未去拜见过乌稚,当然,那边也没有人过来,仿佛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好在不比当时在贺兰山的时候,食用供给还需仰仗着屠格部,库伦这里有牧民,有草场,什麽都可以自给自足,也无需乌稚部孤帮衬,井飒也落得自在。
这里与王庭的以帐篷人居为主不同,库伦地广人稀,草场宽阔,牧民们相对以定居为主;兼之气候过于严寒,民居皆以一半地上,一半地下的窖居为主。这样可以依靠地热抵挡住一些寒气,比完**于地上的帐篷还是强上许多。
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井飒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黑暗中,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大刀。忽然眼前有一片光亮,在昏黄的火光中,断坦残壁之间净是倒卧在地的人。他踏上曲折的回廊,墙壁上画着奇怪的图案,他想停下来看个究竟,可是却不由自主地往前走。
井飒满心惊慌地挣脱扎着前行。到底是什麽在召唤着他呢?他走进一座山洞,里头是摞在一起的一大群人,他们的手臂都竭力地伸向上方,好像在争抢什麽东西一样。于是,他也走近,擡头向上望去。头顶上是一片虚空,仿佛什麽都不存在,可是却分明又有一股可怕之极的暗流正倾泻下来。
他在手足无措间蓦然回首,却看到一个狰狞的猩红色太阳落在自己面前。这太阳上充斥着血一般涌动的火焰,不知不觉间火焰中浮现出一对眼珠,太阳变成了眼珠,眼珠又一分为二,天与地凝聚成在一起变成一张毛茸茸的狼脸。正是当年他在阿亚拉沙漠咬死的那头老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