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挡在这条路上的,不论是深恩难报的师尊,还是人间正道的教条,都不值得让他停下哪怕一次脚步。
但为什麽……为什麽即使他都做到这个地步,都付出了一切,却还不能得到最想要的回报!
李安世在黑暗中粗重地喘息着,他不明白发生了什麽,为什麽那些黑暗的情绪似乎都被无限放大了,他被困在这样一团仿若虚无的黑暗里,只能眼睁睁被最恐惧的东西淹没。
他渐渐想起失去意识之前的事。
对……他不是无端受伤的,他是中了不弃山的计谋!是商卿月那个脑子拎不清的白痴,吃里扒外,把他害到了这个地步!
直到现在,李安世仍然不能理解,他向来算是听话,又很好控制的师弟究竟是发了什麽疯。
干什麽要翻出那些陈年旧账,他不是从来都不喜欢那个徒弟吗?他们不都知道,就是他害死了小师妹,就是他爹造成了一切悲剧吗?
那样一个通奸所出的孽种,何须为他鸣不平,甚至敢忤逆掌门了!
或许曾经那孩子还小的时候,自己确实对他严厉了些。
可那又能怎麽样呢?是他们昆仑收留了那对兄弟,给他们吃给他们穿,甚至让他们有机会修炼,这还不够满足,还不够抛头颅洒热血地报答宗门吗?
只是受了那样一点小小的委屈,便怀恨在心——还有那个燕庭霜,不知廉耻地勾引了自己的师尊,害商卿月也跟着发起疯来,竟然敢来质问他了!
就是在这个时候,李安世突然感到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
太痛了……他从来没有体会过的,好像是有人将他肢体的一部分砍了下来,或是烧红的铁釺捅进身体的每一个孔洞,在血肉中翻搅,将内脏和经络都搅成破碎的一团。
那疼痛在瞬间简直是击穿了他,李安世毫无准备,拼命发出不似人声的惨烈嚎叫。
可他甚至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李安世这才发现,自己虽然还有“意识”,可却似乎被生生困在了一具僵死的躯壳之中,他完全动弹不得,除了疼痛,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就好像是一具被困在腐烂尸体中的孤魂野鬼。
救命丶救命……谁来救救他!
浓到窒息的惊恐淹满了李安世的全部意识,他甚至连呼吸都快忘了该怎麽做,就像有人抓住他的後脑,将他整个人按在粘稠冰冷的污泥里。
那些肮脏又可怕的东西灌进口鼻,带来沁入灵魂的丶象征着死亡的寒意。
但就在这样可怕的境地中,他竟又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那个极为陌生的声音轻飘飘地问他:“李安世,你还记得啓元369年,青山镇,墨襄村,那只被你用烧火棍凌虐至死的狸花猫,还有在泥潭中溺死的一窝幼崽吗?”
什麽……什麽鬼东西!?
李安世甚至都没有听清对方说的话,也完全不感兴趣——什麽369年,那是什麽时候的事了,修真者的一生何其漫长,那麽遥远的时间……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开始修仙,他那时还是个孩子!
但折磨人欲死的痛苦并没有因此放过他,甚至愈演愈烈了起来。
李安世在自己的意识中痛苦地翻滚嚎叫——他是觉得自己在这样做的,但周身仍然处于一片虚无,既无法求救,也无从反抗。
这种毫无还手之力的荏弱,甚至比单纯的痛苦更令他恐惧。
过了不知道多久,就在李安世开始疑心,自己是不是要被这不讲道理的东西生生折磨死的时候,那些无法忍受的痛苦,就像来的时候一样,在突然间全部消失了。
他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点,身体甚至还在残留的幻痛中颤抖,突然获得的幸福让他险些哭出来。
到底是怎麽了,是谁这样残忍,竟敢如此待他……对,他之前是在不弃山,莫非传说中仙门之首的不弃山,竟然和魔族勾结,都堕落成魔了吗!
李安世没能继续自己的猜想,非常残忍地,痛苦消失的时间只维持了让他察觉到的那麽短短一瞬。
就好像连这一点喘息,都是残酷刑囚中设计好的手段。
一种新的,更加剧烈的痛苦席卷了他的意识。
虚无中,似乎有面孔模糊的行刑者,正经验丰富的丶慢条斯理地做出每一次惩罚,让他体会到千奇百怪丶又似乎有那麽一点微妙熟悉的疼痛。
“啓元452年,你们闯入无辜的凡人家里,只为了宣泄从秘境中险死还生的激烈情绪;”
“啓元523年,你以‘除魔卫道’的名义,折磨了一名曾拒绝过你,又被你设计陷害的修士;”
“啓元619年,为了让点星斋圣女答应求娶,为你造势,诞下子嗣,你做了什麽?”
“啓元844年,那一年中,为掩盖自己差点被发现的恶行,你是如何在紫薇老祖闭关冲击瓶颈的关键时刻,背後偷袭;”
……
“啓元1324年。”
李安世已经分辨不出时间,他甚至感觉自己已经在无法忍受的疼痛中,变成了一堆烂肉,可那些声音还是有如针刺,奇妙而清晰地响在他的识海之中,而且愈来愈响,让他不得不在极痛中仍能听清每一个字。
从最开始的愤怒,到後来的恐惧,到极限之後,只盼着折磨能早点结束的麻木,到最後,李安世听着那一句句报出他罪行的声音,听着向上堆叠的年份数字,甚至感到一种解脱。
快到了,快到了,就快结束了吧?
不知是涕泪还是冷汗的东西一直淌下来,怎麽会有这麽多年,怎麽会有那麽多事!连不值一提的小事都被翻出来审判……这世上,又有多少人敢说自己的一生都完美无缺?
好,这人是要报复吗?是自以为正义地审判吗?待他出去之後,定要告知天下,表面上道貌岸然的不弃山,是如何对待一位尊者,对待这个世界的守护者的!
或许,他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燕拂衣?
……该死,他早就该除掉那个孽障,原本是那样好用的丶不能反抗的出气筒,可如今竟一下翻身变成守夜人,居然还有人会为了他来惩罚自己!
行,可以,不过是一些惩罚和责打,那又能有多痛,总之这一切都快结束了,等他……
李安世在这样心念一动的同时,听到了那声音幽幽说出的最後一句话。
“啓元1324年,一直到啓元1334年,你对一个无力还手的孩子,都做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