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色阴沉,没有问那狡猾的属下是如何看出来燕拂衣的身份,也没有多做询问的意思,只是开口阴寒,如同九幽炼狱的寒冰。
“若出了差错,你便早日去寻相钧。”
幸讷离默默一抖。
他知道瞒不过魔尊,他是前少尊的老师,今日又冒着风险在,在尊上面前推了相钧一把,如今不论如何,在尊上眼里,他恐怕都与那只狸猫被绑在一条船上。
虽然,这也不算冤枉他就是了。
可如今相阳秋根本顾不上一个冒牌货,他甚至连想都懒得想,相钧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又为什麽也会继承他的血脉,明明也是他的孩子。
魔尊不在意,魔的血缘观念本就淡泊,更不用说怨气所化丶本该无血无肉的万魔之尊。
相钧竟敢拿着燕然的遗物骗他,让他不知多少次失去认出燕拂衣的机会,该杀。
可也多亏他舍命一保……多亏他,还来得及把燕拂衣救出乌毒。
因果连线早已缠成一团乱麻,别说理清,相阳秋现在想都懒得想,他一心只扑在燕拂衣身上,拼命思索,怎麽才能保住他的命。
高高在上的魔尊,如今瞳孔微缩,眼神空洞,眼中慢慢都是令人窒息的沉寂。
他面上丶颈上都浮现出清晰可见的青筋,脸上全无血色,连呼吸都微不可闻,到现在指尖还凉得发麻。
他根本不敢想,从始至终,自己究竟都做了些什麽。
他怎麽会错得那麽离谱?
即使是有相钧从中作梗,即使是有老不死的天道开的恶劣的玩笑,可他怎麽就会一点都认不出来,就会一点都察觉不到?
原本……原本曾有很多机会,一切都不必走到这个惨烈的地步。
他本该在见到燕拂衣的第一眼,就有所察觉的。
燕拂衣有那样的一双眼,他的姓名,他的出身,还有他的性子,他的灵力,甚至那魇种在他身体里,开出的一朵缀满碎星般的丶晶莹剔透的消愁花。
魔尊接受这件事,根本没有任何阻碍——或不如说,虽然一直都未曾真的察觉,可他潜意识里也会觉得,这样才对。
他的儿子,该是那样才对。
也只有那样的孩子,才会真的是他与燕然的孩子。
我怎麽会那麽愚蠢。
那颗很艰难才生长出血肉的心脏,好像被一只重锤来回揉搓,相阳秋竟又仿佛回到当年在人间转生时,那具由他重伤的魂魄支撑出来的肉身,才能感觉到属于人类的撕心裂肺,被酸涩之气逼得几乎要窒息。
相阳秋想,这一次,他可能真的输了。
这是一个多麽精妙的布局,又是一场多麽残忍的玩笑。
可即使是他违逆天道,理当被严惩,燕然与……与燕拂衣又做错了什麽,他们究竟为什麽要被扯进这场漩涡,凭什麽要遭受这些苦难!
躺在床上的身躯突然很轻微地弹动了一下,燕拂衣紧闭着双眼,似乎无知无觉,他白皙的脖颈从前总立得那样直,如今却好像一朵折断的花,柔软地垂在枕上,随着身体的震动,更多鲜血从唇角溢出,染红了每一寸皮肤。
相阳秋只是看着,都感到眼球刺痛。
他想,如果真的要惩罚我,何不让我代替他。
身为魔尊,相阳秋其实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做过的事情有什麽错。
那都是他生来便该走的路——杀人,灭世,成为无数生命最深刻的梦魇,他就是为了这样的用处而诞生的,天道却又要以此来惩罚他,算是什麽道理?
可燕然告诉过他,人其实可以选择自己的路。
那年在人间,一个名门正派的女侠,一个堕落入魔的弃子,在九州红尘中互相扶持,走过一段好远的路。
燕然告诉他,他是被逼入了魔道,可魔道正道,原本并无什麽分别,只要他守住内心的路,就很配得上与她同行。
燕然告诉他,每个生命都值得尊重,像早上起来沾染着露珠的小草,像黄昏午夜在枝上沙沙作响的叶片,像山峦上跑走的白兔,像溪水中闪亮的游鱼。
燕然告诉他,他被人逼到这样的境地过,可以有仇怨,可以去报复,但至少要知晓这样被逼迫的痛苦,从此以後,不要再以同样的方式对待别人,不要让自己也成为最丑恶的样子。
燕然告诉他,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但即使是敌人,去折磨屈辱他也没有意义,即使是最卑劣的生命,至少也值得一次有尊严的死亡。
……
可他竟都忘了。
我忘了。相阳秋心想,他执着于曾受过的痛苦,执着于找回失去的爱人,却竟都忘了,爱人一字一句,与他说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