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世镜好脾气,“那芙妹想听什麽?”
王若芙凑过去,放低声音,“表兄,你觉得阁老有哪里不好?”
她渐渐靠得他近了,几乎数得清他密密的睫毛,顺着弧度极漂亮的眼尾看过去,墨色的瞳如寒星,却不凛冽。
林世镜总是和缓的,如北归的雁携来一缕吴地春风。
他静了下来,正色看她,许久方道:“为什麽问这个?”
王若芙一怔。
其实是很敏感的问题,不该是一个长居宅院的十五岁女郎问的。
但她面前的人是林世镜,她便不会去想,我若问了,会不会被怀疑,诸如此类後患。
毕竟只要她问,只要他知道,不是吗?
王若芙不知道林世镜怎麽想她,他心里是不是很挣扎,总之凛风刮过,她身子一缩,他还是开了口:
“天下,没有从一而终丶无可挑剔的好人。”
轻飘飘的一句话,转瞬就被风吹走了。
王若芙忽然间口讷。
“所以是,”她徐徐道,“水至清,则无鱼。”
林世镜不再看她,“总说阁老桃李满天下,但桃李未长成时,阁老又用什麽汲养这麽多树苗呢?”
王若芙默然。
人总是想看到神一般的无瑕人物,但如太极生两仪,总有阳面与阴面。邓遗光不是古书上的圣贤典范。
要称颂他,长长的功绩罗列不完,但要将他钉上耻辱柱,也有证据可依。
王若芙没有叹气,她平静地说,知道了。
临走前林世镜拉住她,微蹙眉正色对她道:“船会不会翻,什麽时候翻,你我都不知道。这是任何人都无法预知的事情。你察觉到的不妥,不要与别人说。”
王若芙垂眸:“你本没有必要与我说这麽多,是我逼问来的。只是表兄放心,今日的每一句话,你知我知,仅此而已。”
林世镜收了手,又倚上栏杆,淡笑道:“我倒是被你绑在一条船上了。”
王若芙盈盈地笑,向後退了半步。
她说,开春见。
清雅的香气被风一卷,幽幽地飘散了。
剩下林世镜在原地,遥望那一角幽兰裙袍翩翩飞远。
他指尖微颤,明知此刻该揣度王若芙的心理,猜测她的筹谋算计,拨开她身上那怪诞的迷雾。
可惟一在眼前浮现的,是她靠近时白净脸颊上细小的绒毛,与烟晶色的瞳。
他缴械投降般转身,独对眼前这汪绿水。
那绿太浓,足够将人溺死。
冬狩过後,明光殿讲学恢复往常,只是少了楼凌。王若芙挂念着她,但楼府奉太子之命监督楼凌自省,也不能放她进去看看她。于是只得断断续续地保持书信联络。
所幸楼凌很看得开,似是渐渐从这事里缓了过来,还在信中安慰她:“不用念书,不用写文章,美哉美哉!”
王若芙也照楼凌的意愿,去荀襄坟前上了三炷香。
她也不知该怎麽面对这个人,仿佛一切都是因果,又仿佛人人都有错。
延庆也因着冬狩的那两桩事恹恹了好几天,除了王若芙,别人她都不太搭理。
“不行,我总要找日子去看看楼凌!”她语气坚决得很,“明明是诛杀刺客的功臣,现在倒被关起来了!”
王若芙知道荀襄刺杀的前因後果,此刻面临延庆的理直气壮,她张了张嘴,终是什麽都没说。
谁是无辜的呢?
想来也只有那个无辜的小女孩儿是真的枉死。
年节前最後一堂课,散学後王若芙找邓遗光商量文章该如何改,还没说两句话,邓遗光已是咳嗽得停不下来,像是胸腔都被咳空了。
王若芙忙为他倒了杯热茶,“阁老最近总是咳嗽,还望您保重自身……”
邓遗光挥挥手,“年纪上去了,总是病痛缠身的。接着讲吧,你这篇过了皇後殿下的眼,连她都说不错,我给你好好改改,编进来年的文选里。”
王若芙心尖萦着一丝愁绪,她有万千的话想问邓遗光,却也终究,什麽都说不出口。
她忽地意识到,许多让她痛心疾首的事是积年造下的孽果,若非移山填海的决心,怕也无法修正结局。
邓遗光佝偻着腰,他已经太老了,身子缩成瘦小的虾米一般。他走路时不稳,却也不要人扶,只对王若芙摆摆手:“无事,无事,我还走得动。”
王若芙目送他的背影,忽然疾步追上去,邓遗光被她吓了一跳,“这是怎麽了?外头风这麽大,连件披风都没有,快些回殿里吧!”
她心里说不出是什麽滋味,只得对邓遗光十分正式地鞠了一躬,而後直起身子道:“学生提前向老师祝贺新年,万望……老师珍重。”
邓遗光笑了,“若芙有心了,你也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