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秀兰躺在床上,眼角含泪,倒不是因为她哭过,而是人在将死之际眼角总是湿湿的,她也知道自己将要离开人世了吧。
她这一生是失败的,庄里人都知道她有个出息的不得了的儿子风风光光回来把她接到城里去享福的,却不知道她那儿子早就在旁人家膝前尽孝,把她丢在一个养老院里自生自灭,甚至连重症病房都不叫她住,这是真要把她往绝路上逼啊。
她心里恨。
所以她才要去告。
和那些想要她儿子的钱一起去告她的儿子,即便她知道所有人都是在利用她,她也这麽做了,但这也不能怪她啊,她不是坏人,真真是被伤透了心,什麽都不顾了。
曹秀兰思及此,又是止不住的流泪颤抖。
李应对她是陌生的,即便有血缘关系的加持,但他并没有像沈霖女士看的那些琼瑶剧里的主角认亲一样几十年不见,一见却痛哭不止。
相比之下,他冷淡的过了头。
冷淡和冷血是有区别的,他只是不难过,但并不是于心无愧,否则他没必要再耗在这里,陪着一个老妇人走完一段几乎和他毫无瓜葛的一生。
他用两只手从她的腋下把她架起来半靠在床前,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曹秀兰浑浊的目光就一直跟着他的脸动,李应对此视若无睹,熟练的做好这一切後,他才温着声音开口问:“您还有什麽未尽的心愿吗?”
“只要在我能力范围的,我都尽力去做。”
他才刚刚说完这句话,曹秀兰那只干枯的如同老树皮般的手又想去抓他,李应下意识皱了皱眉,这几天里她都想这麽做,全被李应躲了过去,但这次他只是心哽了一下,却是忍着没动,任凭老人摸了两把。
她的手一点也感受不到人体皮肤正常的水分了,树皮一样的粗糙,一切都在昭示着她的生命正在进入倒计时。
与此同时,她含糊出声,看口型应该是喊他宝宝。
这几天里,她都这麽叫他。
她甚至还想捉起来去亲他的手,李应当然不肯,狠心把手收回来的举动却又再次击溃了她那脆弱的心理防线。
随即他便看到一双充满愁苦的眼眸。
李应的心情很复杂,他知道,自己虽然并不同情这个老人,但他其实并不吝啬给予她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东西。
而现在,他又隐隐约约意识到,原来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最想要的东西可能就是温暖。
那麽虚无缥缈只在课本里见到的词,李应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里找给她。
他对此感到为难。
李泷也许永远不会明白,他叫自己的儿子为他做的这件事情对他来说究竟有多麽的艰巨,他只以为李应和他一样,都是个无比冷血的人,他从未想过,或许李应只是个夹在中间的人。
这样的人才是最为难的。
他既给不了曹秀兰想要的来自孙辈的关怀和温暖,甚至一点点从他这里吹出去的风还会让她发冷生病,也没办法完全抛下她一走了之,他甚至还会为了她而怨恨自己的父亲,虽然不多,却也足够闹心了。
窗外的雨不要命似的下着,李应看着她,坚持要从她这里得到一个回答。
曹秀兰唇语嗫嗫,但他听清楚了,仿佛一锤定音般,一颗心就这麽落了下来。
台风“百神”经过一个直角转折,最终以65公里小时的速度悄然登陆了东南沿海地区。
曹秀兰人生当中的最後一个夜晚,李应给她订了外滩边上五星级的酒店。
外滩狂风肆虐,偶尔有大楼的玻璃窗被风吹碎了掉落了下来,一切都并非想象当中那麽平静。
半夜,她自己一个人偷偷下床趴在窗户旁边看着窗外繁华的南京路,遥远的记忆和台风一起卷进她的脑海。
“妈,我不要你这麽辛苦。”
“那我不辛苦一点,怎麽供你读书,你爹都不着家,可指望不上他。”
“……那等我长大了,我要好好报答妈,带你住有钱人家的房子。”
“好啊。”
“那你告诉我,哪里最有钱。”
“……上海吧,庆来的儿子就在上海,你也去上海。”
“好。”
“……”
明明说好的去上海,怎麽又去了安北呢?
可惜这个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第二天,李应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死在窗户边,半夜窗户没有关,风雨无情的打在她脸上。
像极了她的一生。
李应说不出自己是什麽感觉,他觉得自己也微微有些麻木了,看到这样的画面,竟然连眼皮也不带眨一下的,也真是吓人。
之後,他有条不紊的料理了她的後事,火化,入殓,他知道自己的使命到此就结束了。
南方的雨总是这麽仓皇,他终于能够回到安北,这当然是他理想中的结局,但是李应却没有像那样做。
他踟蹰了,不知道是李泷说的好好聚一聚吓到了他,还是他真的爱上了南方的雨。
总之他後来还是在上海多停留了一个星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