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
床榻之上,看起来年迈又虚弱的帝王面带和熙笑容、望着跪在他面前的女子,眉目之中满是长辈的宽容与慈爱。
元嘉帝欣赏这样的女子,聪慧,敏锐,并非是被娇养在府邸中的花,而是一把镶满宝石的匕首,美丽且锋锐,有孤注一掷的勇气,和随夫赴死的决心,这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的孩子。
而此时,白青柠已经跪在地上磕过一个头,缓缓直起了身子。
她身上的牙白骑马装早已是泥水一样的颜色了,被雪水浸湿过,又在这地龙旺盛的房间被蒸烤过,皱巴巴的干在身上,一头青丝披散在肩膀上,一张娇颜被风雪打的发白,唇瓣干裂,但那双眼却澄澈透亮,带着一股不认输的劲儿。
“民女想恳请圣上开恩,允女子经商,允女子名下有店铺产业。”白青柠也折腾了一天一夜,嗓子沙哑,一开口粗粝嘶哑,她又补了一句:“请圣上开恩。”
元嘉帝讶然的扫了白青柠一眼。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白青柠垂下的眼睫和小巧的鼻梁。
“朕以为,你会向朕请个好姻缘呢。”元嘉帝望向站在一旁的沈时纣。
沈时纣从头至尾不发一言,他在元嘉帝的面前一向沉默寡语,不管元嘉帝对他是温和还是酒醉,他都是一样的冷淡。
“一个好的姻缘,民女自然想求,但是谁能保证,民女的姻缘这一生都是好的呢?”白青柠微微昂起头来,眉眼中一片笃定:“所以,民女希望,女子的命,除了姻缘以外,尚有第二条路走。”
大奉女子不得经商,名下不得有店铺,不得有田产,白青柠手中的田产都是要交给男子打理,她自己不得出面的,就像是春和景,还需要挂上一个蛮女的身份,才能出面买卖,像是街边摊贩那种女子,家境是在是贫寒,家中没有田地,女子不得从军从仕从商,又找不到出路,只能硬着头皮出来卖东西,她们卖东西的时候都会在脸上缠上一层布,免得被人记住脸。
这就导致女子除了依靠男子以外,根本没有任何出路,只能做些奶娘、厨娘、丫鬟之类的行当,就算是有些人生来就是大小姐,但是她们的父母纵然宠爱她们,却也没办法把家业交给她们,因为她们名下不得有产业,所以必须得找个男子来依靠才行,这也是为什么,一些商贾之家的人一定要招婿、官宦之家一定得有儿子的原因。
没有儿郎,便是没有根基,这也是为什么,女子在夫家受了委屈,只能回娘家的缘故,因为没有娘家,她们便无处可去。
若是女子可经商,名下可有财产,想来很多女子也就不至于到走投无路,被夫家吃死的地步。
白青柠说完之后,厢房之内久久没有回音,白青柠心中也如同擂鼓。
她并不熟悉元嘉帝,也不知道自己的话会不会让元嘉帝觉得不喜,毕竟天下男子喜欢女子聪慧,却不喜欢女子忤逆自己,若是开了这么一条口子,不知道多少女子会生出反骨来。
但她知道,她必须要说上这么一遭,因为这个人是大奉的皇帝,他的一句话,比一个白青柠做千百件事都有用,她就算是冒着圣上不喜的风险,也要求这一次。
她得天独厚,有了第二次重来的机会,可天底下的其他女子都没这个机会,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希望全天下的女子都能过的好些。
她没有手眼通天的能力,能一举将全天下受苦受难的女子全都拉出泥坑,她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力量,为她们推开一扇门。
希望她们走投无路的时候,能有一条出路。
“让天下女子,皆有第二条出路。”元嘉帝望着白青柠的脸,缓缓地点头道:“你的想法很好,朕允了你,待到回朝之后,朕会让江逾白拟旨,颁布。”
圣上一诺千金重,白青柠高悬的心终于放下了,她低头,又一次给元嘉帝磕了个头。
“吾皇万岁。”
“下去吧。”元嘉帝摆了摆手,道:“去歇着。”
白青柠便懂了,元嘉帝有话要跟沈时纣说,她忍着腿伤缓慢的起身,与站在一旁的沈时纣对了一个视线,沈时纣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待到白青柠出去之后,元嘉帝才看向沈时纣,道:“她是个心怀天下的女子,这样的女子,都不愿为人笼中鸟雀,被人剪短羽翼,你与她在一起,需要忍耐些。”
沈时纣挺直脊梁站在一旁,道:“臣,未曾忍耐过她,她所做的一切,都叫臣欣赏。”
他不爱屋檐下娇媚的花,他爱的就是在雨中展翅的鸟,他爱她自由散漫,爱她骄傲不屈,爱她的一切。
“你喜爱便好,只要你喜欢,全天下人便都说不得什么,朕,会替你处理掉的。”
圣上的语气一如既往地平和,他待沈时纣有一种父辈的宽容,就好似,他这一生颠沛跌宕,所以想叫自己爱的孩子平稳健康,永远快乐一般,不管沈时纣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愿意替沈时纣铲平前路。
元嘉帝的这种偏爱很容易让人膨胀,可沈时纣不敢掉以轻心,因为他亲眼见到了太子的下场。
沈时纣也不敢真的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高,因为,在这一场博弈里面,他是真的差点死在太子的手里。
圣上都知道了太子的一切计划,那圣上会不知道他几次命在旦夕吗?
圣上什么都知道,圣上就是把他也当成了一颗棋子,想来,他在圣上的心里是有两分重要的,但也重不到哪里去。
他连一个太子都没斗过,更不敢在元嘉帝面前放肆,沈时纣甚至隐隐庆幸自己未曾在元嘉帝酒后失态的时候流露出什么不满的表情。
伴君如伴虎,这五个字可真没说错。
端亲王跟元嘉帝俩人斗了二十年都没斗过,他幸而没有胆大包天到以为自己天赋异禀,而去做什么令人啼笑皆非的蠢事。
“臣谢过圣上。”沈时纣道。
元嘉帝站起身来,深深地望着沈时纣的脸。
他的目光几次描摹过沈时纣脸上的伤痕,最终,他道:“时纣,你是如烟的孩子,便是朕的孩子,今日之事,你已经瞧见了,太子德不配位,不得为我大奉天子,你可愿继承我这大好河山?”
沈时纣后背窜起一股凉意,他第一反应便是认为元嘉帝这是在试探他,他果断跪下,道:“臣为端亲王世子,不可继承大统,祸乱朝纲。”
元嘉帝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对沈时纣这反应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是挥了挥手,道:“你也下去吧,去瞧瞧青柠那孩子,对了,回头若是你想娶了,朕替你赐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