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句是对诸余说的。
此话一出口,扶疏忽然心思清明了。
他本以为见了父亲的尸身,自己对诸余的恨意会只增不减。但扶峦含笑的面孔总在脑中萦绕,这浅笑让他觉得心安,似乎将仇恨也融淡了些。
父亲的遗容在对他说,遵从本心。
本心是什么?
扶疏仔细想了想,他所求很简单。希望活着的人不要再受到伤害罢了。
身后咣当一声,是葵藿落了地。
诸余仰头叹息,缓缓跪了下来,闭上眼。
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主帅终究是不在了。眼前的孩子轻飘飘一句话,竟让他在战场上丢了剑,这种事诸余一辈子没干过。
身后的人失神喃喃:“我想去见扶峦了。”
扶疏猛地回身,诸余没有抬头。
怀图淬了口唾沫,恶狠狠道:“你还有脸提扶峦的名字!”
“他会原谅我的。”诸余的笑声沙哑。
独自扛过这么多年,四肢在这一瞬被抽干了力气,他干脆仰身躺在地上,自言自语:“他会原谅我吧?我总得亲自问问才知道。”
“你以为这样就能解脱?”怀图疾步走来,抓起葵藿砸在诸余身上,“站起来!你不是天下人的英雄吗?你不是从不后悔、从不犯错吗?那就问心无愧地跟我打啊!”
“不打了。”诸余没动,任剑从胸口滑落在地上,“我从来不是什么英雄,我……对不起你们。我犯了错,也很后悔。一直都是。”
声音很低,被黄泉的涛声带走,拍碎在崖壁上。
怀图迟疑半天,问:“你说什么?”
诸余道:“你听见了。”
怀图揉了把耳朵,又不确定地拉过扶疏,问:“小孩,你听见了吗?他刚才说什么?”
扶疏咬唇不答,心里的难过翻江倒海。他一直想听见诸余认错,但此刻真的听见了,却并没有好受一点。
怀图安静片刻,突然放声大笑起来,把对岸的人吓一跳。棣华将手搭在眉前,眯眼瞧了半天,疑惑:“现在什么情况?怎么看着像是山主和鬼王联手,把天君给打趴下了?”
“什么?!”伶伦慌张起来,“难道小扶扶叛变了?不可能吧,他没理由啊!”
沉冥道:“他不会。”
他说得如此肯定,像在说狮子比蚂蚁大那样理所当然,给其余人喂了一颗定心丸。
对岸怀图狂放地笑完,一把扔了刀,冲过去揪住诸余衣领,硬生生把人提起来:“我等了几千年,你现在才肯说对不起?之前干什么去了?!”
诸余像堆破铜烂铁被他晃来晃去,始终没有挣脱,任凭他发泄着怒火。
“无话可说??”怀图面目狰狞,“算起来我还得感谢你。要不是这么恨你,我也许就和扶峦一样含笑九泉了,没机会挣扎到现在,亲耳听到你道歉。真讽刺,是不是?”
诸余的瞳孔聚了点神,诧异抬眼:“你……”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扶峦是自愿的!”怀图失心疯一般嚷嚷,“你以为我没有试图唤醒过他?可他居然一点都不恨你,他没有丝毫执念,我根本抓不住他!那我只好一个人上了,我不光要替他报仇,替我自己报仇,还要替因你枉死的所有人报仇!你该受这些!!”
吼声在空旷的水面上回荡,震得扶疏耳膜发痛,开口道:“你冷静一点……”
“你看我像是能冷静下来的样子吗?!”怀图蓦地转头瞪着他,双目猩红,“还有你,别一天天的在我眼前晃!!知道我每次看见你,心里都是什么感觉吗?怀安要是活了下来,也该和你一般大了!”
“孩子是无辜的。”诸余握紧怀图揪在自己领口的手腕,“一切是我的错,别迁怒疏儿。”
“当然是你的错!”怀图将人攥得死,鼻息喷在天君脸上,“你这个懦夫!废物!!但凡你当时早去一步,我儿子也许就不会死,我也不至于恨你到如此地步!千年来,我寻遍了世间秘术来催养他,好不容易才让他长大了些。但他永远只能是鬼了!”
诸余瞬间就懂了:“阴府那孩子……是怀安?”
“对!他是小鬼王,是我儿子!”怀图气急败坏,“事到如今,你还问这些做什么?虚伪,虚伪至极!你关心过我们的死活吗?!”
扶疏又拉他:“别说了。”
“你别拦我,”怀图错身避开扶疏的手,“我还没骂够呢!”
扶疏的目光停在他身后,表情复杂。怀图觉得奇怪,正打算回头,听到不远处的黑暗边缘低低传来一声疑问:“……谁是你儿子?”
黄泉
惊涛拍岸,黄泉裹着泥沙狂呼乱啸,声势愈发猛烈,衬出岸上的一片死寂。
许久,小鬼王往前走了几步,局促地站在奈何桥的断梁边,又问了一遍:“谁是你儿子?”
“……”
怀图放开诸余,清了清嗓子,迅速恢复平常神色:“不是让你去凡间游历吗,怎么突然来鬼蜮了。”
“我回阴府拿东西,发现那里空了。”小鬼王将手心在身侧搓了搓,“我不知道你们都去了哪里,就想着来鬼蜮看看……所以谁是你儿子?”
还很执着。
“没谁。”怀图不痛不痒答,“我没有儿子。”
“你骗人。”小鬼王瞧着有些生气,“你刚才明明说,我是你儿子。”
“听到了还问。”怀图背过身去不再看他,“你先离开这里,我处理些事情。晚点跟你解释。”
扶疏心里嘀咕,这种时候愿意离开才有鬼了。任谁半路冒出个爹来,不得打破砂锅问到底,再歇斯底里发泄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