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涉足朝政与军权后,他甚至对我产生了若有若无的提防。
祸患常起于微隙。再小的罅隙,在漫长的时间和有心人的催化下,足以变成巨大的裂痕。
在历史上为了继位而父子相残的事情数不胜数。我明白,在君权面前,我们这种父子,不可能像民间的父子那般,只有单纯的亲情。
可是明白是一回事,承受起来时另一回事。身在局中,要让自己的心置之度外,谈何容易。
太傅像半个父亲一般的存在,才让我不那么苦闷和难过。
“殿下。”站在帘外的韩说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看着棋局:“什么事?”
“白露阁的那位李公子想要见您一面。”
“李公子?”
“殿下,就是前几天刘陵翁主送来的那位公子。”韩说提醒道。他的声音轻缓恭谨而不失坚定,像冬日冻结的湖面上蓬松的厚雪。
“是他啊。他见我能有什么事。”若不是看刘陵的面子,我根本不会带他回宫。
我对刘陵所谓的‘先生’实在提不起兴趣,便将那人晾在一边,想让他息了那莫名的心思,没想到晾了几天,他还是不知进退的要见我。是想做最后一搏么?
“让他继续等着吧。寡人还在和太傅下棋。”
韩说正要应诺,太傅道:“太子何不去看看,说不定此人真的值得一见呢。”
我略有些奇怪的抬头,太傅上次还让我小心刘陵送来的人,今天怎么转了口风:“那这局……”
“下棋不急在一时,臣就在这里一边赏雪一边等太子回来好了。”
既然太傅这么说,我去一趟也无妨。
我放下银笼,让宫女给我揉了揉跪麻的双腿,走出帘外。
此时小径上都扫干净了,四周映着雪,照出白晃晃的冷光。韩说将我的大氅又裹紧了一些。
进入白露阁,穿过曲折的回廊,我推开朱色大门,感觉里面并不比外面暖和。天光暗了下来。
堂内的布置很是简洁。
一张榻,一张红黑相间的漆案并两张蒲席,一对香炉,以及几座烛台。或许是因为太空荡,让并不太大的前堂显得宽阔起来。
淡淡白烟从青铜兽香炉中缓缓飘出。一缕一缕,像曲裾衣襟的绣纹,浮在半空不愿散去。
上次见到的那青年男子远远的背对着我。他仍着一袭郁蓝色阔袖。腰间用碧色丝绦系着佩玉,素白的绣纹帛衣,从衣缘内里叠叠沓沓的迤逦下来。
窗外的雪景,衬得他清丽出尘。
一个背影便是如此,也不知他的相貌到底生的有多好。
我看了看笼着濯青承尘的床榻,猜测他会在多久之后开始宽衣。
“李公子可是要见寡人?”我在漆案前站住了,等他过来。如果他打算吊我的胃口,到现在也该差不多了。
再继续下去,反而会让人生烦。
那男子竟然还是自顾自的站在窗前,不请我入座。
他的第一句话,却不是我以为的那样。
“太子殿下现在想必正为不知如何取得皇上欢心,而苦恼吧。”他的声音如朝露坠于水中,端的动听。
欢心。这个词让我眉头微皱。仔细想想,也不算错。亲情淡了,可不是连欢心都讨不到了?
或许我想差了,他真的是刘陵为我招揽的人才。
我温声道:“请问李公子有何赐教?”
那男子背对着我道:“赐教不敢。在下以为,要取得皇上的欢心,有各式方法。”
“刘舜殿下得之以稚。用稚童的乖巧与小儿情态,令皇上怜爱。刘非殿下得之以忠。因此他招揽四方豪杰,好勇武,骄奢甚,皇上却从不疑他。刘彻殿下得之以顽。他有才华,然而聪而不慧,顽皮惹祸,令皇上既喜欢,又伤脑筋。为他伤多了脑筋,反而又更添喜欢。”
他接着道:“而殿下,宽宏而持重,无论何事都能处理的合情合理,得到众大臣的称赞。这样并非不好,然而皇上无以教您,也无需为您烦恼。这使得父子之情淡了,君臣之别反而站了上风。”
“殿下如今在朝中人望渐高,皇上不得不提防殿下。当有一天,殿下得到整个大汉的人望,皇上就不得不……”
他没有把话说完。也不需要说完。
他一言点破了迷津,我却心下黯然:“先生说的是。我做了这许多,原来是做错了。然而父子之情,本该是天性,我不愿以作伪的方式取得。”
那动听的声音连冷笑也不显刺耳,他缓声道:“除天道外,仁孝礼义这些世俗之道,本都是矫情伪饰。天道亘古长存,人因之用之。仁孝礼义却是本来没有之物,由圣人所造有。因此仁需要学,才知如何为仁,孝需要学,才知如何为孝。礼需要学,义同样需要学。人不学,何以为人。”
“太子殿下,古往今来,那些名垂青史之人,他们的名声是由真性情得之,还是以伪饰得之?世人皆行伪,您何不同样糊糊涂涂?世人昏昏然,您又何须明察秋毫?”
我站直了身子,开始正视他,恭敬的问:“那么在先生看来,我应当如何做?”
那人道:“三位殿下的法子都好,然而这些您都不可以用。”
我略微失望。
“否则就是拾人牙慧,反而不美。太子殿下可知何谓孝?”
他刚才也提到一个孝字。然而自古及今,因愚孝而死的太子和皇子世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失笑道:“孝?这就是先生要教孤的?”
刚才那番话,我本以为他是个心思通透的人才,没想到他却陷入了腐儒的死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