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殿下,昨天下午,在雁门中部驻守的两名守将带三千骑兵赶来救援。我们合力共杀敌一千八百,俘虏一千人。其余匈奴军都逃回草原了。”
郭舍人和张欧也一并进来。郭舍人笑道:“殿下,那时可真是千钧一发呀。”
我摇摇头。千钧一发倒算不上。我至少留了一个时辰的缓冲时间。援军就算晚来一会,也是可以承受的。
“可有京城的人前来救援?”
“殿下,没有。那两名守将也并非奉皇命而来。”桑弘羊说。
我在雁门这么些天,景帝就不闻不问?他是过于放心我了,还是消息渠道被堵塞,不知道我受困。抑或是出于某些原因而放弃我了呢。
不论是想解决疑惑也好,年关将近也好,我都需要尽快回京。只要入了长安,我相信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不过……
“桑弘羊,你怎么问一句答一句?我们这方又是何等情况?”宫女前前后后的给我整理衣襟,系束腰封。
“殿下,我是军督官,还是由我来答吧。”张欧的声音有些低沉,“我方,汉军死亡三千余人,重伤八百余人。百姓……死亡一万六千七百人,重伤不治三千人,失踪两千三百人。”
我挥开宫女,疲惫的坐下。这些人,都是我让他们去死的。我一点一点的向他们灌输了去死的想法。对此我无法不自责。
一开始我便算到,时间紧迫,我们未必能等到救援。于是便做了让这些百姓上战场的打算。
那是前有凶残的匈奴人,后路被困,百姓心生绝望。汉军不畏生死的堵住城门让他们感动,汉军人数的不断削减,又加深了他们的绝望。
粮仓烧毁,他们家中的余粮被征收。
匈奴人宣称屠城,让他们恐惧的不能自已。
冯敬是存了为国捐躯的心思,他本打算战死,我却请求他自尽。
那晚,冯敬对我的要求有些鄙夷。他猜测我要以此求和。作为一个郡守,不能战死沙场,反而让自己的人头,成为求和的工具,简直是屈辱。
但从效果上看,自尽比战死,更能让他的形象显得高大。一来可以激发百姓的血性。二来只有这样,他的人头才能在句黎湖投诚时派上用场。
我没有将这些理由告诉他。
尔后,冯敬的自尽将百姓的恐惧,转化为感激与歉疚。
那一对老夫妇,并非句黎湖的养父母,而是两名义士。他们的死,同样是对百姓的心理做出的决不投降的暗示。
随后我们向第二防线迁移。这令百姓们惊恐的内心稍稍安定。我分发的粥食被褥,让他们愿意龟缩起来,不去回忆用尸体为他们的迁移铺上一层血路的汉军。
不过温暖之后的冷酷,比一贯不变的寒冬更摧残人心。
于是,钱将军的人头,匈奴人屠城的叫嚣,以及县北的大火,烧毁了他们最后的心灵屏障。
寒冬渐至,无衣无食,无处安身,无人救援,无处可逃。连疏通道路这唯一的缥缈希望也被我抛弃。摆在他们面前的,唯有死路一条。
只有这样的百姓,才能随我背水一战。
绝望的尽头,可以是软弱,也可以是愤怒。单看如何引导。
于是我让他们随我去死。
如果到后来情况没有那么危急,结局也不会如此惨烈。
“殿下的决定没有错,”张欧说,“倘若不加抵抗,让匈奴人进来,死伤会更多。而且那时候,就算守将的救援赶到,也无法组织起有力的攻击了。”
我摇了摇头,我不需要安慰。如果因为结局是好的,便可以遗忘过程中人们的牺牲,也太过卑劣了。
“句黎湖呢,救回来没有,李当户呢?”
因开战当日混入了匈奴奸细,我觉得倒不如将计就计,借着这个机会,向匈奴人传递我所想传递的消息。
比如太子对匈奴出身的句黎湖不公,多次几乎将他置于九死无生之地;比如句黎湖似乎有匈奴贵族血统;比如太子将句黎湖做男宠送人;比如句黎湖愤而杀将投敌。
句黎湖自然不曾真正背叛。他也不可能背叛。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在我掌心中,从未逃出过。
昨晚,钱将军是在我的授意下夜袭胡营,为句黎湖投毒制造机会。
这个问题让室内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沉重。
桑弘羊勉强笑道:“殿下,阿黎已经救回来了,他受了重伤,正在休养。而李当户……在救阿黎回来的路上,伤重不治,已经去了。”
战争总会死人。敌人会死,自己人会死,不认识的人会死,认识的人也会死。窗外厚厚一层积雪。还有些小小的雪粉,纷纷扬扬的从灰色的天空洒落。
走出府外,百姓披麻戴孝,一片哭声。有人安慰着:“哭出来好,哭出来,就没那么痛苦了。”
我在马车里看到这一幕,叹了口气,去见李当户最后一面。
李当户死前请求把他葬在雁门关外。
巍巍青山中,经此一战,不知又葬了多少忠骨。
我为他的坟茔撒上最后一捧新土,祈愿他的英灵,能永远守卫着这片河山。
这一天忙着整顿军营,维护县里的秩序,以及与郡丞交接权力,到晚上才空下来。休息了一天一夜的韩说,撑着伤体到我身边。
我与五曹谈完今天最后一件事,目送他们离开,见韩说焦急而又犹豫的站在门边。
“有什么事?”我站起身。
“殿下去看看阿黎吧,他快不行了。”
“他上午不还好好的吗?”我走出去,宦者在韩说的授意下为我披上大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