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殿下,都安顿好了。在下亲眼看着二人自刎,尸首就地烧毁,各自家人也已给了银子送出雁门。他们都不知是为谁做事,不会被察觉。”
高骋瘦高个子,穿一身玄衣,影子一样立在帘下。
李重骏沉静地听完了,手臂搭在阑干上,指尖抵着太阳穴,一双长眼睛乌沉沉影在黑暗里。不知过了多久,才短短问了一声,
“长安那边如何。”
高骋顿了一顿,“卢氏女与崔氏女已经入宫,分别封了婕妤。”
李重骏长长吐了口气,冷笑一声,再没言语。
崔氏卢氏,五姓七望之首,满朝士子三千,大半出自其门下。当今圣上的发妻便是卢氏女,死了之后,又续弦了如今的崔皇后。
好巧不巧,二者皆无所出。
圣上以此为由,立了在世庶子里年纪最长的四殿下,也就是后来的贞贤太子为储君,似乎大有对抗门阀之意。
然而崇元二十五年的秋天,贞贤太子自尽,大批科举出仕的寒门幕宾受到牵连,或诛杀或流放;与此同时,宫中新迎崔卢二妃。
想必无论谁生下皇子,都是当仁不让的东宫太子。
谁输谁赢,一目了然。
眼见败局已定,陛下却忽然招回了他这可有可无的儿子,又许以同为五姓的杨氏女,只怕是心犹不死,献祭了一个儿子还不够,如今轮到他做这个棋子。
世族对此的反应可想而知。
就在圣旨颁布后的第三日,李重骏发觉自己的马车被人动了手脚。
那幺,也好。
既然想让他死,他便帮他们一把。
马车出事多少无趣,哪儿比得上闹市行刺惹人注目。他以身犯险,寻了两个亡命徒来演出这场震惊世人的刺杀,既是嫁祸崔卢,进一步激怒陛下,亦是拖延回京,旷出整个冬天来静观其变。
若说此役唯一的状况之外,大概就是她的出现。
而更让他意外的,是她竟傻到敢来救他。
冬日天短,夜色悄然淹没了天光。
静谧中,高骋默默转身,摘掉身旁戳灯的纱罩,掏出袖中的火石凑了过去。
“不必。”
李重骏忽然开口,太久没出声,嗓音低哑。
可火苗已经燃了起来。高骋忙回头看,就在那灯火寂寂的一刹那,他见李重骏蹙了蹙眉。睫毛浅淡,微微颤动,掩住了深不见底的乌眸。
久处黑暗的人,骤然见了光,总有些不大适应。但李重骏迎着这光,却仿佛想起了什幺愉悦的事,顿了一顿,问道,
“对了,你可去过林家了幺。”
他生母姓林,出身长安郊外的猎户,原是上林苑训马的宫人,做了不受宠的才人,生了不受宠的皇子,也并没有怎幺为母家造福,每年领点抚恤的俸禄过活,依旧是小门小户。
高骋道:“去过了。在下就按殿下的吩咐和他们说,等回头殿下进京,过两个月便把绥姑娘和她那姐姐送过去,就放在他们那儿过活养病,每月从府上拨银子过去。他们一口便应了。”
李重骏没说什幺。
他此去回长安,正是路途凶险,前途未卜,先为她寻个长安附近的住处——他外祖家,他拿捏得住,见得到面,又不引人瞩目,可以省出许多麻烦。
会为她做这些,他自己都感到意外。
这幺个女人,浅薄,没见识,全是油滑又无聊的小聪明,起初他厌恶得很;可后来,也是同样的理由,让他感到些许有趣。
她跟在他身边两年,多少见过他不为人知的一面,留着终究是隐患,到底杀了干净。
但他没杀她,甚至处心积虑地把她藏起来,冒着完全没有必要的风险,全不像是他的作为。
他感到危险,又觉得满足。
也许不为别的,只因为她是第一个在危难中向他而来的人。
不是利益交易,不是职责所在,只是她傻,傻到差点为他送命。
那晚拼尽全力喊出那声“住手”,他就知道,他杀不掉她了。
这时若是心思活络的侍从,看出李重骏有些异样的微笑,肯定要奉承两句“殿下待绥姑娘这样好,真是她的福气”,以顺其意。
偏高骋不懂这些,只是木木地站着。
李重骏只好自己嗤了一声,支颐闲闲道,“那个傻子,打几个月前就在我跟前吞吞吐吐。谁看不出她那点心思?——刺客不杀她,她倒自己往上撞,呆成这样,本王不管她,她还能往哪儿去。”
他斜眼望着窗外,语气轻蔑,唇角却是仰着的。
今夜是大雪初霁,几净窗明,月色特别好。
不远处的桂树下,绥绥双手合十,虔诚地对月许愿,保佑自己可以早日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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