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恨他,他的魂儿不知哪里快活去了?,撇下她在这里!竟撇下她一个人在这里!她的命运早和他连在一起了?,难道他不知道?果然男人是靠不住——
如此?一想,便坐下来掴了?他一巴掌,“啪”地一声,把窗外那玉兰树上的雀儿惊飞起来,她又怕将他的魂魄拍散了?,后悔不迭,只得揪着他的衣裳伏在他身上哭,“你个——”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突兀,沙哑刺耳,一下明白了?从前?看见那些死了?丈夫的女人,为什么要对着个死人又捶又打,又骂又哭。
但她还不能像她们一样,真怕把他骂得怄死了?,忙又抻起腰来抹眼泪。横袖搽过去,脸上生?疼,是搽得多了?的缘故。
“你不是最乐得看我哭么?这时?醒来,正可以瞧个够,你拣便宜了?,我都是背着人才哭的。”她和他喁喁私语,想到他大概听不见,试着又问一句:“你怎么好辜负我呢?”
见他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许多话便可以放心地往外溜出来,“我是千辛万苦才嫁给了?你,床底下那点钱算什么?我还盼着你将来为官做宰,我也沾沾你的光,从此?扬眉吐气呢。你要是死了?,我就白费力?了?,还不如当初就跟定了?唐二,跟定了?凤翔。”
这些话一出口,就收不住,“你知道我为什么当初拣中你?论?相貌,唐二比你不差多少?,论?才华,凤翔也和你不分?伯仲,可你的一切加起来,比他们都好。你有钱有势,有才有貌,单单没有妻室,我头回席上碰见你,就觉得是老天爷给我预备的,总算上苍待我不薄。”
她想起那日的情?形,实在好笑,他随手打赏唐家?的小厮,出手便是二两银子。天上掉下个大冤桶,不诓他诓谁?
“唐二那个人,一无是处,若有什么好,就是交了?你这么个朋友。什么脸皮,什么忠贞,什么尊严,我才不要,抓住你才是正经,抓住你就等同于抱定个金饭碗了?呀。”
说到此?节,恨了?恨,“你如今是想砸我的饭碗是不是?我告诉你,没门,我这个人睚眦必报,你果然死了?,我不得好过,也要把你的尸首刨出来挫骨扬灰!”
她俯下身,紧紧盯着他的眼睛,着了?魔一般,觉得他能睁开眼。
然而盯了?许久,那双眼还是只管无情?地紧闭着。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滴下去,看着他打湿的脸庞,又软了?口气,“岂不论?我心里到底怎么样对你,可终归是盼你好的呀,世间夫妻,不都是这样?你还想怎的?我把一生?都押给你了?,难道要我把命搭给你才算完?那是不行的,谁爱谁真能爱到死?我没有那么多的爱,不能陪你去死,可我能陪你活一世,还不够么?还不够么?”
如此?软硬话说尽,池镜还是不醒。
又过几日,渐渐来探望的人少?了?些,玉漏一日倒有半日工夫闲下来。闲下来便坐在榻上出神,想是想要为日后擘画,然而一想到日后,尽管阳光灿烂,也觉眼前?一片黯淡。
连秋五太太也不抱什么希望了?,这日来探望,拉着玉漏嘁嘁道:“我们嚜自然是巴不得姑爷好,可是看样子是难了?,今日我过来,你爹特地交代我,要我嘱咐你,还该想想以后。”
玉漏不是不想,是想到便觉得渺茫得很,仿佛是耗尽了?毕生?精力?才走到这里,不知何?处再来力?气走下去。
秋五太太见她神情?呆滞,又将她臂膀晃了?晃,“你爹的话是道理,别只顾着他,家?里的事情?可不能丢开手。你看你这些日子,凡事都不管不问了?,好容易在你们老太太跟前?混出个脸来,就丢开手了??还是该和从前?一样,打起精神来料理家?务,来日就是他不醒,你们老太太见你一如既往能干,也不会放着你不管。”
不知戳中了?玉漏哪条神经,她忽然迸出精神射来一记冷眼,“谁说他不醒?”
秋五太太楞了?楞,“都是这样说——”
“谁说的?你听见谁敢说这话?他死了?你们能得什么好处,你就来咒他!你们是不盼他好还是不盼我好啊?用?得着你们来多余打算!”玉漏一下立起来拉扯她,“你走、你走!我不要你们来!”
连推带搡地将秋五太太赶出去,回过身来,已是泪流满面?。
又过两日,倏地永泉进来,玉漏以为是池镜外头的哪位朋友来探望,这些日子来得也多。他那些朋友她都不认得,每逢过来,便藉故推出去。
她走到小书?房道:“不论?谁来了?,都谢谢他,如今三爷未好,我一个妇道人家?也不好迎待,请他们暂且先回去。等三爷好了?,他自会登门去谢。“
永泉回头一看外间没人,方悄么将一道符递去,“今日来的是奶奶的旧邻,就是那王西坡,他说为三爷求了?道符,施符的道士叫掖在三爷枕头底下。”
玉漏接过那符,握在手里,一样茫然冷静地问:“他人呢?”
“走了?。”
“没请他进门吃杯茶?”
永泉窥她面?色,如今也分?辨不出难看不难看来,只得道:“小的原要请他到外头厅上坐坐,可他不肯,只把这符给了?小的就走了?。他还说——”
“说什么?”
“说请奶奶放宽心,他问过那老道,老道说奶奶命里有鸾凤和鸣鹣鲽情?深的福分?。”
也不知道是因?为这“鹣鲽情?深”本身,还是因?为这话出自西坡之口,玉漏只觉心上给人抚了?一把,难得几分?安慰。
她捏着符踅回卧房,欹立在床罩屏前?看池镜。看着看着竟对他笑了?笑,“我打算好了?,你要是死了?,或是终年不醒,我多半是要给你们家?寻出由头赶出去的。那时?人也老了?,要是没处去,我也只好去投奔西坡,他也不会不收容我。”
言讫低头转过身去,向榻前?走。不想才走了?两步,却听见背后倏地冒出句,“你想得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