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太太也病了几?年,总觉这话含着些暗示,是不是觉得她也该早点死?她没再说话,将眼调到戏台子上去,拚命捺住一阵咳嗽,然而也有一两?声冒出来,她忙拈着帕子掩住。
老?太太在上席瞟她一眼,又笑着和亲戚家的几?位老?太太说起话来。
用过酒席,戏还未散,亲家过世?,他们家还在这里热闹,到底有些不好,老?太太想着,便打发池镜换了素服过去,“你?也不爱看戏,和凤家又好,你?先去,夜里再回来。明日我和你?太太她们打点好东西再过去。”
比及日薄崦嵫,池镜穿着素服赶到凤家,还未走到灵前?,就给那凤二在园中碰见。凤二二话没说,捏起拳头?一下就朝他挥来。池镜朝旁边闪身让开,冷着脸睇他,“你?还没打够?真当我是怕了你??”
凤二一看周遭无人,也不顾忌,揪住他的襟口道:“你?竟还敢到我家来!你?们奸夫淫妇气死了我娘还不足,难道还要来气死我大哥!”
池镜心神颤动间,一把拽下他的腕子,咬得腮角一硬,“你?凭什?么说你?娘是给我们气死的?”
凤二咬紧牙关,“我娘前?头?还好好的,就是昨日给你?们一闹,才气死过去。池镜,你?的良心给狗吃了,我们凤家哪里对不住你??你?小?时?候到我家来,我娘哪回不是好茶好饭招待你?,当你?是自家的儿孙一样疼?我大哥还救过你?的命,拿你?当亲兄弟一样看待。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凤家?你?就是这样报答我们凤家的?!”
说话又捏住拳头?要打,这回池镜没让,倏地攥起拳头?,反将他一拳砸翻在地,又冲着地上笑了笑。然而面上再狂,心里却是认同了他的话,要不是也不会发怒。
可有什?么办法,许多?事不是他能?预料到的,就像他从没料到会遇见玉漏,也没料到如?今这罪魁祸首只剩了他。
他仍往灵前?去,天上已有个月亮毛了边的影,白白的一圈,混在金红的残阳里,头?上乱飞着蜻蜓,一点一点的黑影子在地上仓惶地打着转。大节下,到处是急管繁弦,也有欢喜的,也有哀恸的,锵锵地响成一片,都不与他相?干。他在这急促而苍茫的声音里仿佛听见玉漏在呜呜咽咽地哭,想到那眼泪也不与他相?干,就觉得是从燕太太那只大圆角柜里又爬出来一回,又死了一回。
第51章永攀登(O五)
凤家的?事玉漏半点风没听见,自然也?没人来告诉她。晚上是在四叔四婶家里赏月吃饭,几位叔伯也?都带着家眷来同聚,玉漏夹在几个未出阁的堂姊妹当中,比做了寡妇回娘家的女人还显得局促。
三堂妹才定了亲,下月就出门子,脸上不知是羞涩还是抹的胭脂,总是红彤彤的?透着点土气和喜气,一双眼睛在桌上瞄来瞄去,生怕别人说着说着取笑到她的样子。
妇人们坐一桌上,四婶放心地说:“这丫头要出阁了,一下出落得容光焕发的?。”
三堂妹咬着箸儿扭两下肩,“哎呀四婶,不要说了嚜。”又不像是讨厌的样子。
后来便?说起另外两位堂妹议亲的?事,每逢这样?的?话,总是不问秋五太太的?,他们家的?姑娘都不是明媒
正娶。不过几位婶娘心里虽鄙夷,面上敷衍秋五太太却敷衍得卖力,因为虽不光彩,他们家的?姑娘却都到了有权有势的?人家。如今连连秀才也?到衙门做事去了,更得巴结。
玉漏听不惯她们那些违心话,匆匆吃完饭,避到院中来赏月。那月亮在枇杷树的?叶罅间,一片一片的?,像灵幡底下长坠的?纸流苏,风吹起来时也?是簌簌的?。
那桌上谈论起梨娘的?死?,总是“痨病痨病”挂在嘴边。忽然听见秋五太太向院中招呼了一声,“三丫头!你听见没有,你三婶说那痨病是要过人的?,她才死?,家里头还不干净,你明日可不许再往他们家去了!”
玉漏权当没听见,在那小杌凳上坐下来,烛光从门内透出来,轻轻盖在她背上。不许她去,兴许人家还不想她去呢,又?帮衬不上什么大?忙,无非是洗洗涮涮。以为西坡看见她就是种?安慰么?从他今日的?举动看,根本是她想得多余。但还是忍不住去想,要是她死?了,他会不会也?是如此悲痛?也?许不会,像她从凤家走的?时候,也?未见凤翔有几分伤心。
这么些年了,她从这些男人身边一次次走开,总是她先走开,可谁先走开又?有什么分别?他们不见得记性会比她好,还不是转头就忘了她是谁。她向来的?相信就没错,没有一份感情是能恒久的?,唯有金银永不败。她披着一身烛光与月光,像是把金银披在身上,也?还是觉得身上凉。
此夜之后,池镜没来接,像他们那样?的?人家,益发做东请客的?人户多,也?许是给这些应酬绊住了脚。
也?或者,是他觉得已完全得到了她,再没必要热络了。男人都是这样?,玉漏早就想到了这点,未尝没有一点后悔那夜的?妥协。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也?不全是抱着“要给他点甜头”的?念头,不知怎的?,有些觉得池镜在那个黄昏闯到凤家去,将她从凤翔身边带走,是在一个难堪的?时刻救出了她。明白凤翔不爱她,还是有点难堪。所以才会在那一刻有些依恋上救她的?人。
不过玉漏脑子清醒得快,又?耐住性子等了几天,池镜仍没来,倒也?不慌,反正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了不得假装有了身孕,吓得他就范。不过那是下策,她左思右想,总算给她想出个上策来。
这日走到王家去,他们家昨日送了殡,院子里灵棚已拆,亲友们不再来了。铺子兑出去,如今院里也?再没那些死?肉挂着,太阳放肆地照在地上,显得空旷寂静。玉漏在正屋里找见西坡,他正喂他儿子吃饭,口里说着:“先把东西放下,吃完饭再玩。”
东坡坐在根矮凳上,手里摆弄着个棕叶编的?蚂蚱,不看他,也?不张嘴。他落了条膝盖在地上,把汤匙凑在他嘴边,格外耐心的?样?子。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来,看见玉漏有点惊诧,“三姑娘有事?”
玉漏捉裙进来,没看见他爹娘在家,因问:“老爹老娘哪里去了?”
西坡立起身,“到亲戚家去还东西去了。”
前?面办丧事,许多家伙都是借来的?。玉漏听见他爹娘不在家,放心地在八仙桌前?坐下,“我是有点为难的?事想找你商议。”
西坡以为是什么要紧事,便?搁住碗坐在对过。他已剃干净了胡子,人还是瘦,不过比先前?那几天精神了些。想必是葬了梨娘,觉得万事了断,已打算重新振作。
玉漏一颗心也?有点微微奋发的?意思,望着他,把两手摆到桌面上,相互抠着笑了笑,“倒有点不好意思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