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请他们一家过来吃饭,因为她想试试看,她和丈夫都一筹莫展的病,这两个远道而来的藏医能否有好办法治好她儿子的病,让他能像正常健康的孩子那样生活。
但他们也看不出什么。
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免疫力不足,平时精细地养着都还小病不断,把父母愁得很。
他却不是很在乎,生病了他可以一睡睡好久,保姆打雷般的鼾声才吵不醒他。
从那顿饭后,那个穿着怪袍子的男孩就常常出现在眼前。
有时是晚饭前,有时是晚饭后,他从篱笆墙那边翻进来,一脸笑嘻嘻,用奇怪的调子喊他,“琴,琴!”
傍晚微微发紫的天,淡得透明的弯月,男孩用衣服兜来一分钱的瓜子,踮着脚往他的窗子里瞧,男孩撩着袍子,一个劲儿地说:“给你,给你,琴,给你……”
他走过去,把窗子关住。
男孩后退了一步,有些落寞地站在那儿。
他又把窗帘拉上了。
但第二天,那男孩又来了,依然殷勤:“琴,琴,给你,给你……”
他不理。
隔天起来,窗台上,两个黄橙橙的橘子安静地趴在那儿。他站着看了一会儿,伸手拿进来,剥了一片放进嘴里,凉凉的酸甜味。
后来,他常听见有个女人在巷子里喊,次仁,次仁平措。
他撇了撇嘴,怪名字。
平措壮得像头小牛犊,他总是满街乱跑,还很多话。一开始很不纯熟的晋陵话没一会儿就顺溜了,他开始接一些零碎的活儿帮衬家里,有一段时间,他走街串巷送报纸,每次小洋房的报纸,他总会拖到最后送,然后就可以明目张胆窝在窗台叽叽喳喳一整天。
他一开始很讨厌纠缠不休的平措,只要平措在,他连书也读不下去。平措会说好多好多事,昨天偷了阿吉的鸡蛋,前天捅了谁家的马蜂窝,今天早上又去河边捉鱼。他不想听,声音却总是钻进耳朵里,于是他听着听着,书里在写什么都忘了。
“琴,你见过牦牛吗?以前我有一只白色的母牦牛,它的犄角细细弯弯的,眼睛圆鼓鼓,性格很温柔。它跟晋陵的牛一点也不像,它身上披着长长的毛,我是喝它的奶长大的,它总是驮着我,不管是雪山还是沼泽,它都不怕,从来不会迷路。它也不怕狼,琴,你见过狼吗?狼可凶了,有一年,狼把我家的羊崽子都叼走了……”
渐渐的,他又习惯了平措的存在。如果他不来,这一天反而会有点寂寞。
他最喜欢平措讲外面的事,因为他不管说什么,最后都会说:“等你不生病了,等我长大了,我就带你去看草原,看念青唐古拉山,看纳木错湖,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他一开始从没在意过病,母亲总说外面危险,他从没想过要出去。可是平措这么说,他渐渐会梦到那巍峨圣洁的雪山,梦到长毛的牛在湖边饮水,梦到在夜里悄然行走的狼群。
他不再偷偷把药倒进花盆、冲进厕所,他开始想,如果他也能像平措那样强壮就好了。如果他真的变强壮了,以后是不是就能和平措一块儿去爬雪山了?
这个念头令他忍不住微笑,他想,平措你快点长大,明儿一早就长大了吧。
第二天,黄昏,平措却送给他一罐女孩子擦脸的雪花膏。
他死死地盯着平措塞进他手里那个小玻璃罐,他突然意识到——原来平措是把他当女孩,因为把他当女孩,才会每天不厌其烦地走到窗下,对他笑,找他说话。
“琴?”
他把那个香喷喷的玩意儿用力扔出窗外,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洁白的乳膏沾满了泥土。
平措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很快,眼中的惊愕渐渐沉寂,这个好脾气的少年第一次生气了。平措垂下眸子,沉默地蹲了下来,一点一点把雪花膏从泥地里抠出来。玻璃碎片扎伤了他的手,血混在雪花膏里,尤为触目。
平措眼神幽暗,不像往常那样热烈而温柔,透着满满的失望与黯淡。这令他有些心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入心头,他有些害怕又有些难过,张嘴想说什么,平措却看也不再看他,转身离去。
他那时不知道,那么一小罐雪花膏,是平措每天起早送报纸攒了大半年,才买来的。
余后好几天,平措都没有再来。
他每日一起来就是开窗,连吃饭也守在窗边,但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只觉得药变得越来越苦,饭菜也越来越难吃,晚上的鼾声越发刺耳,他开始无缘无故地发脾气,摔东西,保姆都不愿亲近他了。
他又梦见了小胖,他兴致勃勃地抓了小米去找它,却看见它歪着割破的脖子,被浸在滚水里,一地鸡毛,两只死气沉沉的眼睛,盯着他。
小胖不动了,不会围着他咕咕叫了,平措也不要他了。
一次次都是这样吗?莫名其妙出现在他生命里,然后又莫名其妙走开。被抛下的永远只有他吗?为什么?为什么要走?
天又在下雨了,淅淅沥沥地打在芭蕉叶上,好像在哭。
他躺在床上,遥遥地听见了平措的笑声,连滚带爬拉开帘子一看。篱笆墙外,平措和一群同龄的男孩走在一块儿,拎着小桶,扛着竹竿网兜,说说笑笑,正结伴去小河边钓鱼。
路过小洋房时,平措没有转头看。
他抓住帘子的手抖了抖,窗帘晃悠悠地垂落下来,平措的身影被隔绝在外。
屋子里挂钟滴滴答答地响,其余再也没有别的声响。
他木木地爬回床,热闹的笑声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