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那个问题如同她开合的裙幅、袖间收放自如的红绫,把他一颗心绞紧又放松,渐渐连呼吸和肺腑里都有了酸涩疼痛的感觉。
他放下酒觞,手没拿稳,酒液洒了半觞在桌上。
一曲终,南思曼步下台提了曲颈双鸾金酒壶为宾客添酒。添到王伶着桌,垂眸见他面前的铜觞只空了半觞,便微抬小臂,控制好力度,清酒从纤细的金壶颈口潺潺泻出,注入酒觞。
她添酒时,乖顺地垂着头,注视杯口。他得以在很近的距离再次看到她如浓云的髻团里插着的那支笄。
墨玉池头一簪雪,清亮地动人心魄。
南思添罢酒,抬眸时察觉到他在看她的笄子,对他嫣然一笑。不经意瞥见泼洒在桌上的酒液被他用银箸划成斑驳的水字,略看之下,似乎是诗文。
王伶也醒悟她看见了桌上酒水题作的诗,慌忙抬袖扫抹,顷刻隽秀水字洇成一片,将他大片的袍袖也染湿了。
他这个谦恭又循规蹈矩的人,极少做这样失形象的事,南思看着他的窘态,反而觉得这样的他比一味读书为官真实得多。
时间仓促,她没有停留太久,只是含着笑,移步到毗邻而坐的王岚面前,为中书令添酒。
王伶怔怔看着酒渍坨坨的衣袖,自己也觉得好笑。一扯唇角便忆起南思桃李春风般的笑意,心中酸酸甜甜,五味混杂。
桌上他情难自禁就着冷酒写下的诗句是:(非原创)
江雨一夜青东吴,飘零长发碧玉梳。
略有晴湿凝晓睇,偶偏浓淡叹眉芜。
尺幅嫣裙重索句,三春宿话漫当垆。
为问江湖谁缱绻,半床花月半床书。
人生有味是别裁,欲锲相思也徘徊。
苦向练华拾边角,枉矜襟裾惹尘埃。
几人徒歌惊月暗,几人襟抱未曾开?
我与我生皆可废!剩向雕虫小摧埋。
他本以为“相思”这样无病呻吟的词句,断不会出现在他王伶的笔下。却不料生平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除是无愁与莫愁,一身孤注掷温柔。多谢尘言千百句,难据,羽陵词笔自今收。晚岁披猖终未肯,割忍,他生缥缈此生休。
轮到南思为王岚倒酒时,王岚瞧见她笄头的扇形汉白玉,有些纳罕。
汉白玉是极稀罕的玉料,她一个伎子,纵然乐舞双绝,也绝不至于戴这样名贵的玉饰。
想当年,天竺国进贡白玉璧,天子赐予他,褒扬他于蕃国邦交有功,言止有大国风范。整个建康独他王岚一人获此盛誉,即便是当时居清流之首的南钰,也不得不甘拜下风。
那玉璧已不能用羊脂形容,简直是天山终年不化的寒雪,偶然到了凡人手,雪氲成了气,空灵如无物。
他得了御赐回去后,不久便适逢长子王伶的冠礼。他对王伶寄予厚望,喜爱有加,遂将白玉璧雕成了冠,礼成时冠在了王伶头上。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那玉冠何其贵重,也只有这样的玉冠,才能配得上他王岚之子。
此时王岚盯着南思头上的玉笄看了良久,越看越觉得笄头的玉扇用的就是他受赏的那块白玉璧,色泽、种水都十分相似。
他觉得不可思议,一看王伶,整个人竟如同失了魂魄,时而对着狼藉的衣袖发呆,时而又目不转睛地凝视南思翩然的红裙。
王岚登时恍然大悟,在桌下一拍大腿:“孽障!”
待南思走了,他低声对王伶喝斥:“子咏,你把冠礼时为父授予你的白玉冠呢?”
王伶醒过神来,遮掩道:“在、在府中收着呢。”
“欺瞒狡辩,忤逆不尊!”他一震铜觞,方被添至八分满的酒液险些溅洒出来。齐天子耽迷宴饮,与沈贵妃调情,并未注意到面前座下的王中书已气得嚼齿穿龈。
金风玉露(六)
王岚恨声对王伶说:“你是把及冠时得的白玉冠擅自打成了笄,送给了那个伎子!那可是御赐之物,子咏,你怎生如此愚昧,幸甚陛下饮了酒,未瞧出端倪。不然,这于王氏,可就是灭顶之灾啊!”
王伶懵懵然听出事情的严重性,心中并没有半分胁迫,更何况南思不是伎子,从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他只是见她流落深宫,笄礼无人主持,不忍韶年辜负,想把自己冠礼时众宾云集、嘉词祎祝、族亲疼爱的美好分给她,让她不要再孤单流离。
王岚见王伶不知悔改,怒其不争,一口浊气堵在胸口,恨不能在广殿之上捶胸顿足。
“那可是南氏罪女!一个破落的世族下,一个清誉有污的伎子!子咏,你怎么能和南家扯上关系,避之唯恐不及!”
“我说呢,怎么千挑万选推举的几位世家贵女你一个也看不上,原来是被这不知廉耻的小狐貍精迷了心窍!”他望着南思旖旎的红裙,啐道:“杀千刀的小娼妇,也敢妄想高攀我王氏门楣!”
“不是的父亲!”王伶闻父亲说话字字刻薄,愈来愈不堪入耳,本能之下脱口维护南思:“父亲,南氏与君主政见相岐,与南姑娘一个女孩子家没有关系。她固然沦落教坊,却是为家族所累,她一直清清白白,干干净净。”
“白玉冠我确然打了玉笄赠给南姑娘,那也是仰慕她的才华和品性,绝无半分……非分之想。”
王岚气结,怒极反笑:“你仰慕她?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你又知道了?”
齐天子与南征重臣凌空推杯换盏,饮酒正酣,凹陷的两颊因纵欲过度浮现出病态的酡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