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儿转着一双豆眼,朱红的尖喙轻轻梳啄羽翼,后来,试探着啄上南衡玉质一般的手。
如同亲吻,有细微的痒。
南衡轻笑,放下书卷,手背托起那只雀儿,另一只手拿起案头剩下的佐茶小点,供它啄食。
锦雀修长又富丽的尾羽带着天生好看的弧度,却骄傲地不肯轻易展开。
吃罢软糯细点,它又将头扎进笔洗里,饮了一口漂浮着淡淡墨丝的洗笔水。
南衡微笑着轻抚锦雀油亮的毛羽:“养大了,倒还是只爱喝墨水的漂亮雀儿。”锦雀却嫌恶又傲慢地扭头,不愿他摸,喙尖上沾着的清水丝丝凉凉甩在南衡脖颈上。他一松手,锦雀便离窗飞走了。
他望着那个转眼就隐没在云间的绮丽影子,唇角保持着一抹清淡温润的弧度。
这是虞愔养大的雀儿。
那日在猎场将它从獾口中救下,它还只有掌心那么大一点儿,又小又丑,一个月的光景,就被她养得这般好了……
但是……怎么就放了呢?
是不喜欢看着它,一直困在笼子里罢。
绿绮别馆。
虞愔立在竹影间怀抱一只打开的竹笼,目光穿过迭枝浮翠,望向隐于碧阴外的深深重楼、朱户绮阁。
只是那只雀儿既徜徉过流云,便再也没有飞回来了。
紫夜浮白(一)
四月下旬,虞忌率玄苍军西征平武,五月,虞愔常对着蔼蔼暮色问陈至,平武可有军报传来。
陈至答,无。
盛夏溽热,陈至在山中练完剑汗流浃背,便汲清泉擦洗脸和身子。
“阿愔,日前几场暴雨使溪涧湍急了不少,你若去山中浣洗,还当注意些好。不过,山中暑气上来,泉水倒是不那么沁凉了。”陈至的发梢缀着水珠,说话时,模样干净热忱。
“嗯。”虞愔解下腰间的绢帕递给他,示意他擦擦,清透的目光若有烟凝。
她俯身,手指探入阡陌间一道瘦弱的溪流,入手清凉的触感,她能感受到水流正急于从山中高地奔下,汇更宽广的湖泽。
建康如此,何况西南平武。
夏汛就要来了,平武地处四川凹地,多峻山丘陵,夏雨遽急,水流受山势阻碍,往往积聚而后决堤。
党项与羌氐长居此地,熟知山脉水文,若以山势时令筹谋而诱敌深入,轻则可断玄苍军后方,待粮草耗尽,瓮中捉鳖。重则直接据蜀道天险,水淹三军,那便是全军覆没之难。
虞愔的手不知不觉在清溪中浸泡了良久,“阿愔。”陈至见她白日里分神,知她夙日忧心战况,只有先蹲身将她的纤指抬捞上来,指间已微微发红。方才那绢帕他没有用,此时正好用来包裹她的指尖。
虞愔收回思绪,对他说:“陈至,我要去一封战策给虞将军,烦你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务必送往平武虞将军手中。”
“好。”陈至应道。见她眉隽薄烟,终日不散,用兵设计之谋他虽不懂,亦宽慰她道:“阿愔,虞将军和车骑将军皆在,甚至陆校尉也在,你放宽心,对付夷蛮小族,不会出什么事的,还是身体要紧。我去之后,又是月余得返,山中无人护卫,你和芸娘,自己多当心些。”
“嗯,辛苦你了。”虞愔应他,折身返回别馆书阁中拟写战策。
她心中那种不安的预感日渐滋盛,大军已开拔一月,始终无战报传来,说明平武负隅顽抗的部族是要打游击战。
虞氏父子的经验和实力她从不怀疑,西南夷蛮亦非中原正统,唯逞凶斗狠耳。但平乱剿匪不是两军对垒,除了兵行诡道,最怕便是火烧连营这样的天时不凑。
况天时、地利、人和虞氏玄苍军已失其二,陈至问她为何急于陈兵谏之策,她无法细言,但人心欲壑,萧王命虞氏西征平武,原本便存了弃子之心。她若再不识破关窍,玄苍军一旦中计被围,大齐朝堂是不会有任何驰援相助的。
她太懂这样孤立无援的处境了,以至于每个日夜,她都锥心告诫自己,永远不要有这样的境遇、永远不要有这样的心情。
一篇战策仅耗费虞愔两个时辰,期间她不言不语,不进水米,心力和笔力都凝注于柔软毫尖,清刚字迹划过粗陋的桑麻纸,却有游龙之矫。
三千余字详细陈述了党项和羌氐的部族习性,以及可能采取的作战策略。煞笔时,她额角的汗珠滴落在纸面上,始觉中衣已被冷汗浸透。
平武远在千里之外,崎山林障,她纵然饱读诗书,自诩有萧何之谋,若由她领兵,或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但虞忌年高而昏聩自负,她担心这次,真的要功败垂成。
推开门扉,山林间已暮色四合。
又一个日暮。
陈至一直抱着剑背靠木门等她,他说:“小姐,王家那个庶出的公子一人前来绿绮别馆了。”
虞愔怔了一下,回味时许,方想起他说的是王煦。
“王公子人呢?”她问。
“自然是叫我回拒了。”陈至抛起剑,又接住,一副意态慵懒的样子。“不过他不承认是来找小姐的,背了一个木箱,说来山中采景作画。后来我暗中跟着他,他竟真的坐在溪石上,挥毫泼墨,碧山飞涧,不时已俱在画中了。不过山中不辨日月,这画痴一坐便是一日,也不知现下走了没。”他叙述中似有不屑,“小姐还要见他吗?”
虞愔听着,末了说:“你先去送战策罢,旁的事,暂且不去理会它。”
陈至应了,背起剑,将战策揣进怀中。夕阳余晖里他背身朝虞愔挥挥手:“我走了,听说成都有一种小吃叫糍粑,黏黏糯糯的,等我回来,我带给你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