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的事不会就断在从前,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只要有过,就不会断,即使时间过去了、身份也变了,可留在心里的感情,是抹不去的。”
“谢相或许以为,我如今做这些,只是为了晋王爷。我不能完全否认,可我对谢相你,并不是视作朝臣,在我心里,谢相是故人。”
“在谢家的那几年,是谢相陪我度过的。人生说短不短,可细数起来,能有多少个几年,我与谢相的曾经,也是一段难得的缘分。”
“人世缘分不易,谢相既孤身在京,日常必多寂寥,何不与旧人长相往来。人生往大了说,是一件大事缀着一件大事,可往细了看,不就是一盏盏茶、一杯杯酒地续下去的吗?望谢相常来晋王府品茗畅谈,这不仅是晋王妃的邀请,也是虞嬿婉想对谢沉说的话。”
我绞尽脑汁,努力真诚地说了一大段,想以从前的亲情打动谢沉,但因看不清谢沉面上神色,也不知这些话有没有效果。或许看清也无用,谢沉大抵神色毫无波动,依然澹静,依然深不可测。
长久的静谧夜色中,终究还是我按耐不住,先出声问道:“谢相意下如何?”
等待谢沉开口,像是等待一道沉重的铁门被缓缓开启,夜风中,谢沉声音断断续续,“……臣……谢某……”似夜风吹得谢沉嗓音略哑,微一顿后,谢沉落下四个字道:“无话可说。”
向我躬身一揖后,谢沉身影远去,我望着夜色中远去的谢家马车,望着在夜风中摇晃的王府灯笼,心里头拔凉拔凉的。
无话可说,连句面子上的客气话都没有,谢相这句“无话可说”,实际就是在说,他今日肯来,已是看在与我的旧日情分上了,往后,他不会再与晋王府私下往来。
无话可说,右丞相与晋王妃之间,除了偶尔相遇时的依礼相见,自然是无话可说的。因我失忆不记得与谢沉具体的亲情事迹,我曾经的谢夫人身份,对谢沉这句话倒不伤心,可是作为恩人遗孤的小姨,为萧绎拉拢重臣失败,我心凉飕飕的。
我凉着一颗心回到寝堂时,见萧绎已更换寝衣,但还未歇下,正在桌边看云峥和谢沉来时所送的礼物。
云峥被逼着送的,是他爹博阳侯准备的几味药材,虽名贵但也无甚可看的,而谢沉来赴宴时,出于礼节,送了一幅画,画中是荷塘一角,鸳鸯伴游,莲花绽芳。
我看画上题字钤印,见这幅画乃是谢沉亲笔所画,又看画中莲花亭亭玉立、高洁不群,心中更是叹息凉凉。
莲者,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谢沉送这画就已表明他似莲花清高孤洁,不会涉足夺嫡之争,他早在上门时就已表明心意,我在宴上时的殷勤、送他时的那一番话,全是无用之功。
“从前只知谢相诗书双绝,不知他在绘画上也有造诣”,单纯的萧绎看不出谢相用意,还手捧着画,似在认真赏鉴这幅莲花图,“下次谢相来府,我定要好好向他讨教一番。”
我叹息着道:“怕是没这个机会了,谢相应不会再踏进晋王府了。”
萧绎指尖微动,抬眼看向我,慢声问道:“他不会再来了?”
“不来了,八抬大轿也请不来了”,我苦笑着对萧绎道,“本想着同谢相套交情,给你拉个强援,但……看来是失败了。”
不知是因本来也没对这事抱多少希望,还是因为其他,萧绎听我这话后,神色平静如前,没有丝毫失望之色,只是在微一静后说道:“这原也是情理中的事”。说时唇际还似乎微有笑意。
我看着萧绎唇际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想他这其实是心中感到失望却又不敢露出失望神色,努力挤出点笑意来宽我的心。
这般一想,我心中越发不好受起来,不自觉就搂住萧绎,似他还是孩子时摩挲着他的面庞,叹道:“我想帮你,可却像是一件事都帮不到。”
“怎会,眼下就有一件可帮到的”,萧绎放下画,拿起一旁的药瓶道,“小姨可帮我上药。”
说着,萧绎就牵我手引我至寝堂深处。重帘掩映的榻帷前,萧绎一手搭上衣带,徐徐宽衣。衣带轻解时,轻软的丝绸寝衣如水色月光流淌着滑下萧绎肩背。
虽然时间过去八年,萧绎早已不是当年的孩童,不仅容貌是翩翩少年,身量也高于我,但因我只记得萧绎还是孩子时,缺失了那八年间的记忆,平日里对着少年萧绎,心里总还不自觉将他看做昔日的孩童。
可是这会儿,我无法再把萧绎当孩子看了。展露在我面前的,不是孩童的幼小身躯,而是少年人修长挺拔的身体,四肢舒展,骨骼柔韧,虽是冰肌玉骨,看着犹有几丝少年的青涩,可细看其线条棱角,已隐有将来英姿勃发的男儿气概,只是现在还介乎于少年与男子之间,由此也有种如玉山月照的别样气质。
而唯一影响这玉山月照般气质的,便是萧绎几日前摔马留下的伤痕了。萧绎肌肤白皙,遂尽管实际伤势不重,但那几道暗红色的伤痕在灯光下看来,十分地惹眼,似是雪地里横落了几支红梅。
我在恍眼的灯光玉光中,尚未完全回过神时,掌心微凉,是萧绎将白玉药膏瓶放在了我的手上。
从孩童长成少年的萧绎,目光仍似从前干净澄澈,他似是幼时等着我拿糖哄他那般,静静地看着我,等着我为他上药。
都已这般了,也没必要再唤侍女进来给萧绎上药,来来去去耽误时间反惹得萧绎可能着凉。再说萧绎小时候有个磕碰损伤什么的,都是我给他涂药,这事我早做熟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