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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节(第1页)

面对太?后?的质问,隆兴帝仍然鼓起勇气,喃喃道?:“此乃构陷……”

“构不构陷,自有?京兆尹去查,有?大理寺去查,有?御史台去查,岂容你?说是?构陷,就是?构陷的?”

隆兴帝张了张口,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像幼时一样,痛苦垂首不语,太?后?望着他和自己甚为相像的面容,心中一种浓烈的悲哀涌了上来,是?她的过错啊,在诞下菩萨保后?,总不由自主将他与?明月珠比较,觉得他不如明月珠乖巧,不如明月珠贴心,但一个活着的人,怎么能比得上死去的人呢?她一昧沉溺在明月珠死去的哀伤之中,没有?像对明月珠一般,把百分百的母爱都给菩萨保,这才让他养成温和懦弱的性格,以致于轻易被?卢裕民等人蒙蔽,今日这种局面,如若细细追究,只怕她这个母亲,要付大半责任。

太?后?语气已?经带了一丝怆然:“为人君者,正心以正朝廷,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万民,正万民以正四?方。你?一意袒护老师,连其身都不正了,你?还怎么正朝廷,怎么正百官,怎么正万民,怎么正四?方?圣人,你?真的要为了你?的私心,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将大周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吗?”

隆兴帝面对太?后?的连声指责,他脸色惨白,嘴唇嚅动:“阿娘……”

见他如此失魂落魄,太?后?压抑下心中不忍,继续咄咄威逼道?:“圣人,你?是?大周的皇帝,你?还要带着大周走向国泰民安,万夷来朝,你?不能再任自己被?私情裹挟,让百官和万民寒心了,卢裕民若真的冤枉,律法会还他公道?,那些诬陷他的人也?会受到?诬告反坐的处罚,谁都不会冤屈了你?老师,为了大周安宁,为了帝位稳固,你?应,早下决断!”

隆兴帝拳头慢慢握紧,他茫然看着太?后?,太?后?只是?冷冷瞪着他,他目光,又扫视过跪在地上央求的群臣,群臣则在殷殷期盼地看着他,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着让他做一个明君,他神情恍惚,良久,才松开握紧的手指,木然道?:“传朕敕令,彻查……天威军一案。”

群臣大喜,纷纷叩首道?:“圣人英明,太?后?英明。”

崔珣心中大石落了地,他随群臣叩首,一滴热泪,带着他六年来无尽的愤懑与?不甘,终于从他眼角滑落。

这天,应该要亮了吧。

-

隆兴帝下令彻查之后?,京兆尹再无阻碍,薛万辙开始着手查案,只不过,太?后?特令大理寺也?参与?此案。

太?后?召见一直告病的卢淮,将抓捕审理卢裕民的事宜全权交由他负责,卢淮苦笑:“太?后?还敢信任臣吗?”

“为何不敢?”太?后?道?:“你?为官以来,奉公守法,尽忠拂过,如果连卢卿你?都不值得信任了,那这朝堂,谁还值得信任?”

卢淮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得到?太?后?如此高的评价,他向来忠于隆兴帝,虽然对太?后?垂帘听政不像他伯父卢裕民一样抵触,但也?赞同太?后?应及早归政予隆兴帝,六年前,参与?上疏逼太?后?还政的官员,也?有?他一个,加上他和卢裕民的关系,他一直觉得太?后?应该是?极为厌恶他的,可如今,太?后?居然说他值得信任,他心中顿时一阵愕然,喃喃道?:“但臣,是?卢裕民的侄儿。”

“正是?因为你?是?他的侄儿,吾才将此重任托付与?你?,如若你?叔父是?冤枉的,你?自可为他洗冤,如若你?叔父确实作恶,你?也?可以凭大义?灭亲的功劳,不被?他牵连,继续做你?的大理寺少卿。”

太?后?居然有?意让他不要被?卢裕民牵连,而且还有?意让他继续做大理寺少卿?卢淮在来蓬莱殿前,本?以为太?后?会借机杀了自己,他是?报着必死的决心来的,谁能想到?,她居然要救自己?卢淮惊愕之后?,便不由问道?:“臣何德何能,能让太?后?如此为臣考虑。”

太?后?叹了一口气,诚挚道?:“卢卿,你?是?社稷之臣啊,这朝堂,或许有?人比你?更?有?才干,但无人比你?更?赤忱丹心,吾老了,没有?多少岁月可以活了,而你?还这般年轻,将来大周,少不得还要依靠你?,吾怎么忍心因你?叔父之过,让大周损失一个宰辅之才。”

社稷之臣、赤忱丹心、宰辅之才,这已?经算是?对一个大臣最高的赞誉了,卢淮万万没想到?,他没在隆兴帝那里听到?这种赞誉,但居然能在太?后?这里听到?这种赞誉,他已?然热泪盈眶,跪下伏首垂泪道?:“但臣,恐会辜负太?后?期望。”

太?后?并?未放弃,仍然耐心劝着:“卢卿,吾知晓,你?自幼是?你?叔父照拂长大,让你?去亲手抓他,的确是?在难为你?,可是?,你?若不去,你?,乃至范阳卢氏,吾都无法保全,况且,天威军一案,若真是?你?叔父暗中指使,那你?再行包庇,就不仅是?对不起五万将士、六州百姓,更?是?对不起那个寒窗苦读、立志报国的卢怀信!”

太?后?一语点醒,卢淮不禁愣住,《起居注》里记载的薛万辙牵裾而谏的场景,自己任大理寺少卿时踌躇满志写下的“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的对联,徐徐浮现于他面前,耳边似乎又响起了山野古刹里的悠扬钟声,他慢慢垂首,太?后?又道?:“卢卿,你?日前告病不来朝会,却于前日回了长安,吾相信,你?心中其实,早有?决断了,只不过,虽有?决断,但叔侄之情,割舍又谈何容易?但正如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义?与?情,也?不可兼得,卢卿,你?到?底选大义?,还是?选私情,你?就在此处,告知吾。”

卢淮热泪颗颗滑落,他咬着牙,半晌,才叩了一首,然后?抬眸,一字一句道?:“臣,选大义?!”

-

陈旧寒酸的卢府,此时已?经是?门可罗雀,卢淮抬头望着褪色的木匾上的“卢府”二字,他抿了抿唇,率领一众武侯,踏了进去。

卢裕民早已?遣散家仆,独自一人端坐于厅堂,看到?卢淮时,他微微讶异:“怀信?”

卢淮让武侯等在外面,自己步入厅堂,撩袍端坐在卢裕民对面,他沉默片刻,道?:“叔父,是?我。”

“谁让你?来的?”卢裕民喃喃问道?:“太?后??”

卢淮点头苦涩道?:“如今除了太?后?,还能有?谁?”

卢裕民脸色从讶异慢慢恢复平静:“她是?想保全你?吧?哼,真没想到?,她竟也?是?个惜才之人。”

卢淮默然不语,卢裕民忽一笑:“不过,此番相见,叔父甚感欣慰,你?是?吾家千里驹,叔父本?最扼腕的,是?会连累了你?,如今见太?后?愿保全你?,叔父总算是?如释重负了。”

卢淮垂着头,眼泪一颗一颗掉在破朽地板之上,他忽咬牙问道?:“怀信想问叔父一句,天威军一案,是?否如沈阙招认的那般,是?叔父勾结突厥,出卖天威军,才让天威军五万人全军覆没?”

卢裕民没承认,也?没否认,他只淡淡道?:“世上没有?一桩算计,是?不会留下痕迹的,如今,薛万辙应该已?经抓了裴观岳,届时他搜查裴府,拘其亲信,必能找出其与?突厥、与?金祢勾结的证据,真相,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卢淮听着他的话,却顿时万念俱灰:“叔父的性子,如若不是?,定然会严词否认,叔父不否认,便是?承认,所以,天威军覆灭,真是?叔父做的。”

卢裕民盯着他,缓缓点了点头。

卢淮只觉无法接受,他指节捏得咯吱作响,悲愤道?:“为何?六年前,叔父你?已?经是?帝师了,受万人敬仰,这万人中,还包括天威军将士和六州百姓,叔父你?为何,要将这些敬仰你?的人推向死路?”

卢裕民面上毫无后?悔神色:“你?是?知道?为何的。”

“就为了从太?后?手中夺权?我不理解!”

“你?有?何不理解的?”卢裕民静静道?:“一个女人,牝鸡司晨,把持朝政,大杀先帝诸子,此等妖妇,人人得而诛之,岂能容她再祸害天下?”

“可是?叔父,你?认为的妖妇,却爱才惜才,保全了你?口中的‘吾家千里驹’,你?认为的牝鸡司晨,把持朝政,却是?先帝临终嘱托,先帝那般英明的帝王,如若不想让太?后?掌权,早就学汉武帝那般,杀母留子了,这朝政,是?他愿意给太?后?的啊!”

卢裕民望着卢淮年轻的脸庞,若换做平时,他少不得要教训他几句,但今日,他分外疲惫,什么反驳都不愿说了,他只淡淡道?:“或许吧,但先帝有?先帝的考量,而我,有?我的考量,我不能忍受妇人窃权乱政,不能忍受天子形同傀儡,我是?牺牲了五万天威军和六州百姓,可成大事者,本?就应不拘小节,我尽到?了一个人臣的本?分,我无愧于先帝,无愧于大周,纵受千万人唾骂,我卢裕民,不悔。”

卢淮垂首,他苦笑一声:“我无法说服叔父,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述,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要问叔父。”

他抬眸,一字一句问道?:“沈阙招认,圣人也?知道?叔父的图谋,他说,圣人是?共犯,我想问叔父,沈阙所言,到?底是?真是?假?”

卢裕民嗤了声,他轻蔑道?:“你?信沈阙?沈阙是?什么东西??欺男霸女仗势凌人的恶棍,若非他强暴了盛阿蛮,天威军一案,也?不会东窗事发,这样无恶不作的人,他的话,你?也?信?他扯上圣人,无非是?想让所有?人都不好过罢了!”

卢淮怔住,卢裕民却慢慢开始激动起来:“沈阙这个恶棍,凭什么扯上圣人?凭什么说圣人是?共犯?圣人是?我卢裕民一手教出的学生,他自五岁起,我就教他孟子论语,教他礼记春秋,他的母亲醉心权力,对他无暇看顾,是?我教会他何为仁义?礼智信,我教了他这么多年,他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不仁不义?的事,他怎么可能会勾结胡虏,放弃他的将士,让出他的国土,抛弃他的百姓?我卢裕民教不出这样的学生,这也?绝不会是?我卢裕民的学生!”

卢淮被?卢裕民突如其来的激动吓住,他开始为自己对隆兴帝的怀疑感到?羞惭,但他还想最后?确认一下:“圣人,真的一点都不知晓么?”

“不知。”卢裕民斩钉截铁:“此事主谋是?我,沈阙以送到?突厥书信上的圣人行玺,就断定圣人知晓,简直可笑!圣人三岁丧父,陪伴他时间?最长的不是?太?后?,而是?我,他对我言听计从,曾说过视我为父,我能拿到?他的行玺,有?什么可稀奇的?送给尼都可汗的书信是?我写的,行玺是?我盖的,就连逼郭勤威出兵那张敕旨,也?是?我所为,圣人对此全然不知,若你?不信,大可以去问问沈阙,问问裴观岳,商定计谋过程中,他们可见过一次圣人?一切都是?我,是?我借着帝师的身份,让他们误以为这是?圣人的意思?!至于圣人不愿翻案,并?不是?因为他有?参与?此事,所以不愿翻案,而是?他想要维护他的老师,维护他视若父亲的人!”

卢裕民机密尽吐,卢淮完全愣住,但卢裕民的口鼻,忽慢慢溢出鲜血,这是?服毒的症状。

卢淮大惊,连滚带爬的膝行到?卢裕民身侧,抱住他的身子,他这才发觉,自己这个贵为宰辅的叔父,身躯居然如此瘦骨嶙峋,叔父一生都在为这个国家殚精竭虑,为了他心中的道?而努力,以致于枯槁佝偻,两?袖清风,孑然一身,纵然他的道?,实则是?大错特错,但在这最后?的时刻,他也?仍然认为自己是?在为国为民,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

卢淮大恸之下,哭道?:“叔父,你?为何要这般傻?”

卢裕民喃喃道?:“我乃帝师,焉能受刀笔小吏之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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