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年。
有妇人缓缓地走过长廊,她的脚步是很轻柔的,但身后的仆妇费力地拎着水桶跟上,这沉重而蹒跚的声音穿过老旧的地板,穿过开裂的墙壁,最后与初秋的风一起,吹进了主人的耳中。
但他很沉得住气,一动也没有动,依旧注视着那张棋盘,直至许久之后,长廊里的脚步声尽了,这座破旧的大宅又恢复了平静。
“钟元常欺我。”他说。
于是对面的中年文士伸手去取棋子的动作停了。
“主公何出此言呢?”
“我闻彦明书中之意,”主人说道,“刘备必有亡我之心。”
那位中年文士又一次抬起眼帘,十分肃正地看了他的主公一眼。
这位主公的疑心并不生在脸上,他依旧是坐在那里,眉眼也依旧沉得住气,说出这样了不得的话,可语速和音调也没有半分的异常。
他看着甚至不像个西凉人,他穿着一件洗得半旧的袍子,头上戴着半旧的发冠,生得端正,但并不出众,尤其上了年纪,不说不动时浑然是个潼关往东出身的小官吏模样。事实上,要是让这位主公说一段官话,他不仅说得标准,还会再带上一点土生土长的雒阳腔,任谁也看不出是个西凉人。
可要是让他换一身羌族的衣袍,披发科头,他立刻又能用最字正腔圆的羌族话骂街,一段话里能说出十八个只有部族里胡须皆白
的智者才听得懂的典故。
这些自然不是天生带来的,而是他年轻时下了苦功夫练就的,要不他一个西凉寒门出身的小吏,是凭什么一步步得了各路上司的青眼,甚至美名还能传到大将军何进的耳中,在他上雒时,亲自与他相见呢?
就连说话时平声静气,不动神色也是那时养成的本事,他年少时,实在是没有飞扬跋扈的本钱,到现在关中需要他谨言慎行的对象已经不多了,这本事却依旧留了下来。
关中残破,但只要将黄河上来往的行船、行人、以及船司空(注:今潼关)一起握在手中,再破也是一块没有他人染指的土地。尤其在刘备大破袁绍,进兵河北后,这样的土地就更加宝贵了。
“主公不愿降刘备么?”那中年文士又问了一句。
“我岂是螳臂当车的愚人?”
话说得很别扭,但文士听出了弦外之音。
不愿降,但也不能完全不降。
“既如此,”文士说道,“主公当备牛酒,开中门。”
主公眼前一亮,“善!”
车队走得并不快,刚刚过了渑池。
天气炎热,人困马乏是原因之一,京畿地残破,也是原因之一。
朝廷的车队自下邳出发时,兖徐的当地官员都会尽力为车队提供住宿和补给,但穿过荥阳后,四周就渐渐变得荒凉下来。
原本是有人的,当地留存了很稀少的邬堡,躲在里面的官员跑来迎接天使时说,这里原本是有人的,
可禁不住乱兵一遍遍像梳子,像篦子一样去犁,十几年前的李傕郭汜就不说了,后来吕布攻过来,曹操打过去,董承又跑过来,曹操又打回去,闹哄哄的,每来一遍,都要劫掠杀戮一番,只留下稀稀落落的妇孺。后来直到那些胡人南下了,这里可就彻底清净了,因为胡人什么都要,连妇孺也不留。
所以,当地的官员有是有的,只是十室九空的土地上,没有那许多百姓给他管理,自然也帮不上车队什么忙。
听了这话,陈衷就叹一口气,又温和地相劝几句,待回营地时,还要伸手去捏捏自己的眉峰,将它展开些,再走进帐篷。
比起外面的荒凉,帐篷里布置得就颇为舒适。那些杯盏器具都是极其朴素的陶杯陶盘,可每一件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一见就令人感到身心舒畅——当然,这些平凡至极的东西收拾得再如何干净整齐,也不过只是衬托。
帐篷天窗处的阳光洒进来,正好落在案前正读信的女子身上,令她身上那件洗了几次,因而略有些褪色的浅红色直裾重新罩上了一层光。
但当她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时,任何人见了都不会觉得那光是从天窗洒下来的。
她容貌之美,肌肤之白,自然能从衣衫中透出这样柔和而明亮的光华。
但当她看向陈衷时,那双眼睛里闪过的光可就称不上柔和而明亮了。
“钟元常欺我。”她说。
陈衷就禁不住
笑了。
“钟公手书?”
“嗯,贾公送来的,”她伸出那只羊脂玉一般皎洁的手,将书信递了过去,“你看。”
陈衷接过来看一眼,立刻先夸了一句。
“真是好字。”
足足能打五个陈衷,十个陆白,一百余个大将军。
听了他这声赞叹,陆白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就悄悄翻了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