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春随她进屋,穿过一道隔扇门,来到内间的雕花架子床前。
床上锦被中,躺着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姑娘,也与她母亲一样,生了张圆润的白皙小脸,可惜带了些苍白,此时似是因为不舒服而蹙着眉头。
见到子春走过来,先是好奇地眨了眨眼睛,然后目光落在他手中的药箱,吓得便往被中缩。
女子道:“这孩子最怕就是大夫,原本要带他去医院,大哭大闹的,只能作罢。”
子春瞧了眼从被子里小心翼翼探出半张脸的小姑娘,笑道:“小孩子怕打针吃药很正常。”说着,方向手中药箱,将手伸向小姑娘额头,笑眯眯柔声说道,“小姑娘,让叔叔看看你还烧不烧?”
他生了一张人畜无害的俊秀脸,说起话来如沐春风一般,来医院这大半年,但凡遇到哭闹不配合的小孩子,只要他一哄,十个九个都会老实下来。
医生护士遇到搞不定的小孩,都会跑来叫他帮忙。
眼前这小姑娘显眼也一样,看着他眨眨眼睛,自动地将小脸探出来,见他拿出听诊器也乖乖让他听。
仔细检查一番,子春道:“太太不用担心,令媛就是普通伤风感冒,我给他开一点发烧药,先吃两顿,如果退了烧,就不需再吃。其他的药一日三次,两天后,还没好转的话,马上来医院。若是不严重,又碰到下班时间,也可以打电话,让我们上门复查。”
说着从药箱里取出两份药递给女人。
女人忙不迭点头,似乎是舒了口气:“谢谢许大夫。”
子春笑道:“不客气。”说着又拿出自来水笔和病历纸开单子,开完后递给女人签字。
女人接过单子,随口问:“我写我家先生名字可好?”
子春:“都行。”
等女人签好,子春接过扫了眼上面那三个娟秀小字,金佚名。
他看到这个姓氏时,心中如被细针刺下,但很快就消失殆尽,毕竟这大半年这样的姓氏见了太多。
然后又落在那名字上。
大名取作佚名,倒是少见。
他将单子收好,接过金太太的诊费,起身道:“金太太,那就告辞了。”
因为有女儿要照顾,金太太只送他房门口,便吩咐刚刚那女佣送客。
“大夫,您慢走!”
“好嘞。”
此时已是暮色四合,没见着胡同里有车,子春只能往先步行往外走。
这条胡同很宽敞,足够两架马车并行,自然也容得下一辆小汽车穿行。走了没几米,便有一辆黑色雪佛兰从前方驶进来,子春忙让到路边继续往前走。
及至快走到路口时,也不知想到什么,他下意识转头往身后看了眼,只见那黑色小汽车正是停在十六号院门口。
暮色中,司机先下车走到后车门前,将门打开,一个身形挺拔高大的男子从后座下来。
他身穿一件黑色长风衣,留着一头当下摩登男青年们流行的英式短发,看起来气度不凡。
子春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人已经迈步走入院门。
他心想,这大约便是那十六号院儿的男主人金佚名先生了。
又过了两日,子春下午正坐诊,看完一位病人,下一位推门而入。
“许医生,您好!”
子春抬头,进来的是一个身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年轻女子,手中牵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娃,两人都是白肤圆脸,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子春自然还记得这对母女,弯唇轻笑道:“金太太,你来了,请坐!”
金太太抱着女儿在对面的椅子坐好。
子春看向她手臂中的小姑娘,笑眯眯道,“金小姐看着气色好像好了不少。”
小女孩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他,也不知怎么,忽然又有点害羞,脑袋一歪埋进了母亲怀中。
金太太摸了摸女儿脑袋,笑道:“前天就没再烧了,但一直不怎么吃饭,原本是想约医生上门的,但丫丫说要看许医生,我说许医生在医院,她竟然答应来医院。看来我家丫丫和许医生挺投缘。”
“是吗?看来丫丫不怕医生了。”子春和颜悦色道,这话自然是在哄小姑娘。
他起身走过来,拿起听诊器为小姑娘检查,又看了看他的舌苔和眼睛,道:“没什么问题,我开点适合小孩开胃健脾的药,你拿回去给丫丫吃几天。孩子不爱吃东西,就换些花样做她喜欢吃的。”他一边写药单,一边随口问道,“金太太不是北京人吧?刚搬来北京没多久?”
虽然北京改名北平,他还是习惯叫北京。
金太太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嗯,去年年底才从奉天搬来北平。”
子春写字的手,微微一顿,东北去年沦陷,即使是富贵人家从奉天搬来北京,想来也是被迫背井离乡。
他也是轻叹一声,道:“金太太,您去拿药吧,按着上面写的服用就好。小孩换地方,水土不服闹点小毛病很正常,不用担心。”
金太太接过药单,将女儿放下地,站起身道,“丫丫,谢谢许医生。”
穿着粉红褂子的小姑娘,上前乖乖鞠了个躬,奶声奶气道:“谢谢许医生。”
子春伸手摸摸她的小脑袋:“不用谢。”
小姑娘对他弯唇一笑,拉着母亲的手,一步三回头的离开。
下午看诊的病人不算多,金太太出门后,一时没有人再进来,子春便站起身来到窗边活动身体。
今日天气不错,阳光温柔,天空湛蓝,还有柔和春风轻轻拂过。因为沙尘暴而一直紧闭的窗户,今日也得以打开。
办公室在二楼,子春活动了下手臂,懒洋洋靠在窗台,不经意往楼下看去,恰好看到金太太牵着女儿从医院大楼走出去,一直走到路边一辆黑色小汽车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