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轻声道:“都会好起来的。你想……当年你在项王军中,情势比现在危急万分……”
楚王怔怔地道:“不一样……不一样……”
张良不言,沉默半晌,方才开口道:“你脸上这些新伤,是怎么回事?”
得不到回答,张良续道:“这么说,是太子划的了?”张良叹了口气:“这说明……太子对你已起杀心,却怜你才能,不忍杀你。又或尽勘时局,不愿杀你。他尚年少,便如此深沉,日后定有可图。我虽屈蠖求伸,有归隐之意,但天下大局,无一时不在我心中;韩信,你扪心自问,太子这番蓟城大捷,搴旗取将,莫不是天纵奇才?”
“这等小仗,五六年前,日日皆有。他连鼠辈藏荼尚无法摆平,何德何能该我相助?”
张良倏地站了起来,在房中踱步,我正咀嚼英华间,却听他提高了声音:“可是今非昔比,你熟谙韬略,不会不明白趋舍有时的道理。如今,还是那个诸侯四起的天下么?如今,还是那个愤烈之主方能雄起的天下吗?
不是了,如今四海大同,要的便是太子这般温文尔雅,受礼知节的君主,他不善将兵无妨,只要你能辅佐他便好;他不善官人亦无妨,只要萧丞相愿意支持他便好。他温厚仁义,懂得赏罚,便是天下的大幸。当年你出陈仓的驿道,早已路断人稀多年。你当如今还是那个金戈铁马,用刀兵说话的天下么?天下的雄主,还应该对悍将毕恭毕敬么?那个干戈征战挫骨扬灰的天下,在项羽乌江自刎之时,便彻底终结了!”
“太子有什么好,值得你如此效力于他?”楚王抬首,直视张良。
张良顿步,良久不语,一时静谧。
烛光伏潜在他的衣衫袍袖中,如水波不惊的镜湖,受不得一丝纷扰。
我不禁屏气敛息,立身不安,如山雨欲来风满楼安宁。
他的话很轻,如一颗小石子投在湖中心,激起圈圈涤荡的涟漪——“非我所愿,大势驱耳。”
我一怔,垂下头颅,刚才那一瞬间胸口的剑拔弩张仿佛霎时偃旗息鼓,我转身招恶来随我轻步而出。
到了中庭,我问恶来:“足疾之事,可是你告于留侯?”
恶来满是沟壑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只是躬身道:“留侯过于孓城时,知臣在此处,方将臣遗在留侯府的衣衫兵刃一类,托人转交臣。又附书信一封,只问楚王足疾如何。”
我点点头:“你如何回的留侯?”
恶来沉默半晌,仍是面无表情地说:“臣回留侯,‘立于外,不曾知。太子独处于内,楚王戚戚焉,太子唤汤水,出时有布襟带血’。”
我心下一怔……
这……这说法……也太暧昧了些……
我……
我又何曾……
原来张良口中的折辱二字,便是源于此了,他竟……竟以为我……
我试探楚王时,于他身上轻捻慢压,却知道他和男子,不是初次……
难道……竟连张良也知晓么……
意识到症结所在,不由得羞愧耻辱。
望向恶来……
却见他眸中深藏的了然……
不会,连他也误会了罢。
若是恶来误解了三分,转告于留侯,变质后又长成了五分。
当日……当日……
我和楚王,气息是粗重了些。脚筋之事,也是我伏在他耳边言于他,可他焦躁惶恐和羞怒,却是实实在在……
饭食之类,恶来送过便走,目不斜视;据说楚王头日,并不愿饮食,身上天寒被褥,一件单衣,从不曾下床……
心下纷杂,我揉了揉额头,疲惫地道:“之前是孤没有嘱咐清楚,你再回殿口守着罢,不要说孤来过。”
“诺。”
我转身向前走去,来到府邸中的园林。用袍袖掸开灰尘,我坐在石阶上。灰败的天空如暮色沉霭,罩于穹顶岿然不动,我却如坐针垫,刚才令人震惊的发现,我尚且未从中回神。
家国大业、心中迤逦、楚王、留侯,一切都如园中的枯槐,枝叶扰杂,在我的胸中呼啸成飓风。
原来,他于我来说,并不是如师长般的人物,却只是权谋之士。
原来,他助我,并非是因为我,甚至并非因为我的身份;而是因为我恰巧所在的时势。
原来,我在权谋之士的心目中,只是一个时代节点上的符号。
我还自以为他欣赏我,关爱我,看重我,却原来,一切都是我自己的一场清秋大梦。
雨将世界汇成一片洪流,园中草木叶,皆在大风里倾听幽冥。
自嘲一笑,我是太子,又为何为这点小事庸人自扰,君国天下,还有那么多大事,那么多未理清的纷繁,那么多未建立的功勋,等着我殚精竭虑,去开天拓地,那些才真正是我应该花精力的地方……我怎么就兀自失神了呢。
园中孤木一只,被雨打落;我坐在檐下,脚边聚成水坑,纹龙之靴沾湿大半,显出暗色、我深深地吸气,一切……似乎皆从不遂我之愿。
我看中的人,不愿随我,便如楚王。
我心中的情,也无天日,便是留侯。
水渍坠在我的发梢,仰面而望,原来天空早已聚起磅礴的雨势,黑云压城,只待一声响雷,便可顷刻而下。
渐渐地,眼前的青石板上,响起激越的雨声,水击石响,一时间电闪雷鸣。
我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迷茫的雨色,看向那柄雾中的烛光。
我和他,命中注定,终是君臣,如隔山岳。
不知坐了多久,直到打了一个寒颤,却见身侧一缕雪白的纹袍,在夜中晕出白玉的光华。我心下一怔,转头却见他抱着一只斗笠,遮在我的上方:“殿下,莫要着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