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天黑得早,昨儿夜里听了一夜的风声,今日便有些没精神。以前在府里,照例是要去给玛玛、阿玛额捏问安的。玛玛可怜她年轻人起不来,并没有很紧着规矩,只教她醒了就去,不必刻意按着时辰。有时睡得香甜,拖到午晌才去,有时醒的早,便由使女裹着风兜子,提了一盏精巧的八宝琉璃灯,在一片溟濛中,往祖母的院子里去。
灯笼晃啊晃,晃过石板桥,灯光便跟水波一样泛起褶皱。天空是虾青色,云厚得连日光也看不到,只听见朔风在耳旁呼啸。远远望见一点子星芒,那是哥哥们带着小厮,也上祖母这里来了。
摇光自己将衣裳穿好,走到镜袱前梳妆。家常是盘辫于顶,她借着烛光望了望天色,黑得很,窗纸受着风撼发出闷闷的响声,只听见外头有人轻轻叩了叩门:“姑娘吉祥?”
早晨互道吉祥,也是一种礼数。她忙应道:“谙达吉祥。劳累谙达等久了,我这就出来。”
于是手上的动作也加快了些,粗略看了看,没有大差错。便换上水青色的棉袍,往门上去。
那太监也提着一盏气死风,垂手立在廊下,见她出来了,迎上来见了礼,便在前头开路,一面说:“姑娘随我来吧。”
奶乌他说难做也不难,要的是足够冷的天气。奶油称斤熬炼,撇去渣滓,将清油凝炼成黄油,加入白糖,融化搅打,等凝结后倒入模子,取出来收碟即成。摇光选了梅花和如意的模子,正合时景,寓意也好。小小的一枚扣在琉璃碟子里头,娇红映碧,煞是好看。
人一忙起来便容易忘了时光,待她把奶乌他准备好,日子竟也过去大半。这正是下午晌最无聊的时候,摇光便亲自捧着琉璃碟子,往西暖阁去。
太皇太后见她进来,便在膝头一拍,笑道:“我才念叨她呢,她就来了。可见背后不能说人。”
原来皇帝也在,想必是歇过午觉,见了朝臣,换上了宝蓝色的团龙纹便服袍,外头罩着石青色的褂子,正端坐在南窗下的炕上,陪太皇太后说话解闷。
那样笔直又磊落的身影,是二十出头的少年天子,丰神俊朗,挺拔浩荡。
摇光福身下去,口中念道:“奴才给太皇太后请安,给皇上请安。”太皇太后忙说“伊立吧”,她便捧着碟子站起来,盈盈上前,将奶乌他搁在螺钿炕几上,外头雪光一照,倒愈发显得小巧可爱。
太皇太后看了满心欢喜,老人家就喜欢这样明媚的颜色,人到老了,反倒什么都想试一试,越活倒越回去了似的。
正用小银匙托起一粒要尝尝,皇帝却道:“皇祖母,等一等。”
太皇太后讶异地望着皇帝,手中的小银匙举了会子,终究又放下了,那匙子磕在碟沿铛然作响,清脆又好听,太皇太后却是一脸不解,问:“这是怎么了?”
皇帝瞥了跪着的摇光一眼,浩荡的天影里,人就在宽阔的地衣上跪着,被外头的雪光勾出一层模糊而清冷的边。皇帝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朝李长顺抬了抬下巴,“这毕竟不是寿膳房的人经手做的东西,还是小心查验了为好。”
皇帝的声音向来是好听的,清朗温和,如风入松,这几句话轻飘飘地落在摇光的耳朵里,却好似有千钧的重量。
第9章旁逸斜出
摇光只觉得面上红得发烫,像是小时候去郊野玩,不留神,被蒺藜划破了手掌,在滟滟的日光下火辣辣地,刺眼地疼痛。她内心深处忽然卷起无数层滋味来,辛辣、酸涩翻涌令人想吐。
她恍惚地想起,好像也是那一年的冬天,额捏房里查出了一个偷盗的婢女,额捏当堂发落了她,她说她并没有,但是满屋子的人没有一个人相信她。摇光那时还小,站在泥金折枝屏风后头,满眼疑惑地看着跪在堂中央的婢子,哭得面色扭曲,嬷嬷说那是污秽东西,教她不要看,她那时也没有留心,凝神去看殷红的屏风上金粉堆砌起来的一只海棠花了。
如今,也能稍稍明白那种心境。
她不知怎么,也许是脑海里涌出来的那一股血气,她膝行一步上前,重重叩首。栽绒的地毯本就绵软,她却生生叩出了响声。她叫了声“太皇太后”,仰起脸来:“奴才亲手做的,奴才自己来查。”
皇帝望着她,本就才出病里,脸上并没有什么血色,此时紧绷着一张脸,嘴角紧紧抿出一条线。太皇太后瞧了皇帝一眼,颔首算是允准了,便见她起身上前,拿起小银匙切开那棋子一般玲珑的糕点,过了片刻举起来,对着天光,呈给皇帝和太皇太后看。皇帝神色未动,只是坦然地望着,太皇太后觉得今儿她这孙子办事可真是拧巴,忙温言道:“不必再验了,我是放心的。”
摇光却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学着旧时家中,玛玛跟前的嬷嬷的做法,将流程走了个遍。最后,她用小银匙将已切开的奶乌它盛起,一气儿吞了下去。
真好,还是旧时熟悉的味道。浓厚的奶香中带着冷冽与清甜。其实冬天吃冷的也别有一番滋味。层次分明的奶香一层一层重叠上来,令她想起旧时在闺中拥着炉火看雪的岁月,连灯影也是朦胧的,渐渐地倦了,就靠着引枕睡过去。
那样的温暖与美好,这一生,是再也不能有了。
她的眼睛很好看,盈盈如水,流动着光辉。太皇太后忽然想到了朝晖,她与她的玛玛真像,看着她,仿佛也看到了自己年轻的时候,没有被世事打磨了棱角,该锋利的时候,便如同一泓宝剑的寒光。
太皇太后笑了一下,也取来吃了,看着皇帝。皇帝没有再说什么,顺着太皇太后,也进了一个,小巧玲珑的式样,绵软的奶香在嘴里散开,清甜又美好。大冬天吃暖和的吃惯了,试试冰的,便格外不一样。像是早晨起来阶下积攒了一晚的寒霜,如雾般轻薄。
皇帝本还想再试一个,看见那丫头就站在不远处,只得闷闷放下了小银匙,宫人伺候着用手帕擦了手,颇淡地说:“也不过如此。”
太皇太后却说很好,她拉过摇光的手,温声说:“好孩子,难为你费心思。赶早儿起来到这会子,只怕是还没好好进些东西吧?”她又对芳春道:“我今儿早膳有一品鸡丝粥,那枣泥山药糕甜而不腻,最是好吃。昨儿姑娘说那一碗酪好,今儿我叫留着了。你领她去歇一歇。”
皇帝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心里掂量了会子。却见芳春道了是,领着摇光却行退出了暖阁。太皇太后这才瞅了他一眼,拣了颗奶乌它,慢慢含着吃尽了,这才道:“只是一个姑娘家,无依无靠的,皇帝用不着这般草木皆兵,倒显得天子没有容人的气量。”
皇帝垂首应了,顺手捻过一粒吃,闷闷道:“孙儿也只是照规矩办事,她阿玛是不安分的,难免一家子里不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