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皇上!皇上让荣亲王总理户部,好好的赈灾银到底入了谁的口袋?如今荣王爷反要来告额大人,请圣君明察秋毫,还忠良清白!”
纷纷扰扰,叨叨不休,下面热闹极了。荣亲王马蹄袖下的一双手紧紧攥在一起,他只觉得心底发凉,凉意从心底蔓延至肺腑。眼角的余光瞥一眼额讷,他在那里端正笔直地跪着,身后乌泱泱都是替他求情与攻忤自己的人群。他再向上看,皇帝仍是端稳的模样,分辨不清悲喜,静静地望着他们。听见他们一口一个“非圣君所为”、“让忠臣寒心”。
他受到这样的群起攻之,尚且怨愤无比,那么坐在更高处的皇帝呢?从惩办舒氏起,到为太皇太后祭天,到如今,他承受的比自己要多得多。
他又想起了在马厩里的成明,那时他要弹劾绰奇,反倒被绰奇气了个倒仰,赶到上驷院喂马去了。他以为自己会不一样的,结果还不是一样的下场,蛰伏这么久,筹谋这么久,又能怎样呢?便如暧暧的天气,没有半点晴的指望。
额讷顺势道:“主子,单此一条,就纰漏重重,更何况是这剩下的一百零九条罪行,其中多少是捏造,又有多少可信,奴才深为忧切!奴才受辱蒙屈,还请主子明鉴!”
第91章颇忆嬉庭
廊下夜风涌动,到底还是冷。荣亲王一个人在院中站着,满庭潇潇,时闻铃声轻簌,倏忽却又听不见了。也许是花铃的声音,京中常有这样地习俗,为了防止鸟雀啄花,在花枝上系以金铃,就能吓走鸟雀的。他却忽然想起一个词,四面楚歌,项王被困垓下,在帐中高唱“时不利兮骓不逝”的时候,大抵也是如此,四面隐隐约约的楚歌,比刘邦的大军攻打到门前,还要令人害怕。
深浓的夜色,云翳重重,看不见明月。哪怕很努力想要拨云见月,终究力不从心。
小厮引人从抄手游廊引人过来,那是皇帝身边的内监,仿佛是叫四儿的。四儿恭恭敬敬地向他递上封信,低声道:“主子如今是被朝臣架在火上的人,不便亲自来,故而叫奴才悄悄儿递消息给殿下。主子说,纵有万难,一履行之,请殿下放心,再怎样艰难,主子就是殿下的底。”
一向骄傲的荣亲王微微低下头,“是我辜负主子。”
四儿却笑说,“主子料到您会这么讲。他说不论荣辱,只论兄弟。当年气力尚弱,不得已搭进去舒氏,如今再不会了。”
这一路皇帝提点他不少,他待宗室亦不薄。在对银钱流动一筹莫展的时候,是皇帝用克书嫁女的事情提点他,让他着手查人脉,查姻亲。当时成明被罚去喂马,成曙萎靡不振,亦是皇帝,亲自到他府上去,让他不要灰心,让他站起来看看这浩荡天地。
鹡鸰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
命人送走四儿,荣亲王拿着手中的信,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打开。
朱阑笺上是一句话。
——刚柔始交而难生,动乎险中,大亨贞。
这是屯卦,主震客坎。在天地混沌之时,风雨交加,情形似乎很险急,然而无限的生机与希望,便都在这凶险中悄然生长。
事物都有两面,没有绝对的对错,也没有绝对的好坏,绝对的真假。
他忽然心念一动,仿佛从这寥寥数笔中看见了大光明。
他提袍便往书房去,“徐昌,把所搜来的证据拿来,尤其是额讷贪腐的账册,我要一一地再查!”
府里安静得很,与前头的喧闹不同,宗祠这边几乎鸦雀无声。也是,除了重大节庆的祭祀,摆出祖宗神像外,几乎没有人会想起到这儿来。
也许是怕?也许是根本不在意?也许人活久了,活得没心没肺,心里没了祖宗。
额讷闭上眼,静静地听着,夜风涌动吹来前面箫鼓之声,应该是几个世家子弟聚在一起赌博作戏,还泛着酒味,甜丝丝的,与宗祠的香火肃穆显得格格不入。
刚刚绕过游廊到这里来,路上门扉半掩,还有衣料窸窣与女人喘息,他心里明白如镜,若是换在二三十年前,他正当壮年,也许会命人大开灯火,把那一对苟合男女绑起来,施以惩戒,断绝这种风气,再借此整肃家风。可如今他只是站在门外,痛苦地闭上眼,然后离开。
力不从心,不仅仅是因为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更是因为知道梁柱会崩毁,纵然自己想要勉力支撑,也没有办法保全。所以眼下瞬息美好,能有一日,便是一日了吧。
他就站在宗祠之外,仰头看着宗祠的匾额。夜风森森,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这里是他托氏祖宗安眠之处,无数牌位与容像森然而立。祖宗与他一起静默着,在这个再正常不过的夜里。
小时候莽撞,阿玛罚他来跪祠堂。小小的孩童一个人跪在锦垫上,既惊又愤。他知道他的祖爷爷祖奶奶们都在这里,一代又一代,一辈又一辈,无数先祖倾注毕生心血只是为了保全门庭,可世间哪有什么不灭的美梦?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珠玉满堂,终有焚毁之日。
没想到竟然落在他的身上。
仔细回想这一生,说不上有什么得意之处。少年热血时立下致君尧舜的大志,如今早已面目模糊。营营碌碌苟活至今日,人到中年,挚友亲朋大多飘零。
想要奋力抓住的东西都抓不住,想要坚持的梦想也最终灰飞烟灭,看似丰盈,实则空空荡荡,都是虚妄。
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少年时的自己,下了学扔开孔夫子与孟夫子,和伙伴在胡同里乱跑,那时胡同里的风都是香甜的。前程仿佛真的无限远大,他们都可以实现自己的鸿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