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京西,一处阔朗的半敞开式房馆里,数道琴音袅袅。
苏小昭前晚没睡好,此刻在案前端坐,闭目听着一片琴声,有点儿瞌睡。
“姑娘?”雍和璧声音微提。
下巴骤然一点,苏小昭撑开眼皮,两眼清明地目视前方:“嗯,雍公子说的对。”
雍和璧默然,半晌缓缓道:“我是问,吹雪姑娘在这里可住得习惯?”
“此地清静,授琴也方便,甚好。劳烦雍公子费心了。”苏小昭点头,以帕掩唇,不着痕迹地打了个哈欠。
那日楼阁相谈后,两人彼此都有了默契,她不再在茶楼卖唱,转而在他安排的馆舍中,以乐师的身份教授一些乐坊的女子。一来要准备好应对摘星阁甄选乐斗的曲目,二来如今她不方便出面,让其余歌姬将她编的词曲在京城代为传唱,无论对她的名声,还是对雍家的舆论倾向,都有好处。
但是不用打听也知道,她藏着掖着不露面,跑来当乐师传授技艺,而且雍家大公子三不五时会前来坐访,任人都知道,她是背靠雍家的大山了。
但雍和璧百忙抽空来,也不是为了看她如何教那些乐坊歌者,每次都不过坐歇一两刻,做做样子便会离开,话也很少说。
正如此时,他不过寒暄一句,便止住,垂眸提笔写着什么。
俨然把这儿当成是临时的办公署。
见他写得认真,苏小昭等四周的歌姬曲子弹毕,简单指点了几句,便让她们退下。
“琴音沓杂,恐怕会扰了雍公子的正事。”她解释道。
再不撤下,她就要听得睡着了,不能当着上司的面留下消极怠工的印象。
“不是什么重要之事。”水色锦袍的男子摇头,声音温润如同一方打磨的玉砚,“只是在出书院月底的考题罢了。”
哎嘿?考题?
苏小昭精神醒了点儿,眉目一动,不着声色地伸了伸脖子,瞥眼窥看:“雍公子的字真好看,我能不能……”
见雍和璧抬眸看来,她顿了顿,咽下这拙劣的借口:“无事,我还是不看了,反正也看不懂。”
话虽这么说,她眼角却瞅了瞅旁边的影一,衣袖下努力比着手势:习武之人视力好,靠你了,给我多看几眼记下来。
影一微不可见地对她点头。
大影儿办事她放心,苏小昭刚抿了抿笑,便听得雍和璧问:“姑娘可识得字?”
“只能粗略认一些,并不全。所以对于能识书断经的人,吹雪一向很是仰慕钦佩。”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苏小昭顺溜地奉承了一句。
除了皇室贵族,南宛本就少有女子识字。就算她伪装成隐世流派门下,但术业有专攻,她说不擅长读书也不会引起诧异。
雍和璧笑道:“我倒是遇见过一位学富五车的女先生,恰好相反,她说最向往的,就是当一名歌姬。”
“哦?还有此等事?那定是一个在诗书和琴乐上都造诣颇深的女子吧。”苏小昭脸不红心不跳道。
“并非如此,她曾以‘疏谷’奏了一曲,琴技……一般。”雍和璧缓声说。
苏小昭听得心里一动,看着手里寒碜的影卫牌三无琵琶,突然手痒痒的,有点儿怀念起他的那把名琴来。
“疏谷?可是雍公子的那把名琴?”她试探道,“不知吹雪可有荣幸一睹名琴风采?”
雍和璧淡淡笑着,却拒绝得不容分说:“‘疏谷’不外借,那次也是机缘巧合罢了,望姑娘见谅。”
她出名是胜在词曲,不是琴艺,雍和璧自然是不同意借琴的,而且除了那个女子,他也不想有第三个人再碰这琴。
苏小昭粉唇紧抿,有点小情绪了。
“莫非我的琴艺还不如那女子?”她问。
“并非如此。”雍和璧摇头。
“那么,她一定是另有让公子折服之处?”苏小昭眨了眨眼,眼底是隐晦的“快夸我,快夸我”的晶亮。
人类尽管相互蔑视但又会相互奉承是一种美好的品质。
雍和璧却默然不语了。
他低垂着眉目,眸光清而空濛,想起那日亭下,一身浅灰色衣袍,在人群中高谈阔论的女子……
“公子能泰然处之,是因为对自己的琴技有信心……而我方才弹琴之时,有文人质疑于我,有武者拔刀向我,举目无一人信我……”
“敢问公子,若是千夫所指,举世皆非之,公子行事可还能不受侵扰……”
他还是那沉静神情,悬提着笔,手腕轻轻搁在洁白的纸张旁,淡定雍容,眼底却泛起了隐约的涟漪,像摇曳的烛光。
最初触动他的,或许是那时她骄傲又孤独的眼神吧……
那种纵然世人不解,亦贯彻她自己的准则的执拗,看起来清冷,内心却又似乎嚣张到,孤寂。
“时辰不早,我该离开了。”他轻拢了衣袖,不作答便起身告辞,“姑娘自己多加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