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梦云把地上扫干净,又擦了桌子,略不耐烦道:“妈,你也别哭了,事情都已经这样了。大不了我们搬出去住,这种地方我早就烦透了。反正我现在有钱了。”
“你就不觉得你错了吗?你为什么要去招惹人家,现在这些事完全就是对你的报应啊。”
“有你这样的妈,才是我的报应。”狄梦云冷冷道:“你为了自己当圣人,拖着我和你一起吃苦。你才是世界上最自私的人,永远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躲回卧室,反锁上门。她母亲则被她的决绝吓到,彻底慌了神。
在成为狄梦云的母亲前,她是狄太太,再往前推,她是小王姑娘。她的世界是一个缩得很小的世界,可以放在口袋里随身携带。当姑娘时,她的一切以父母为重心。结婚后,她又绕着丈夫打转。离婚后,女儿就是她全部的寄托。
她对生活是有许多期望的。当姑娘时,她想成为父母最在意的孩子,可下面又有个弟弟。她不过是一道陪衬的影子。结婚后,她希望一种罗曼蒂克的情调,可丈夫是个往地上吐痰的男人。每每失意时,她都会躲进房间里,看书,听歌剧,在幻想里遨游。
要当一个精神富足的人,物质上的贫瘠打不垮她。她这样劝慰着自己,把眼泪一抹,继续过她的体面日子。
她从不开口要钱,甚至必要时把钱掏出去。父亲病重时,女儿连学费都要交不起了。弟弟拿了房子,还是两手一摊说没钱,她宁愿借钱也要给父亲治病。狄梦云那时候才八岁,已经学会做完功课,帮她踩缝纫机赚家用。她流着泪想,女儿以后是有大出息的。
这苦也没有白费。父亲临终前,流着泪说对不住她,下一世不要再当他女儿,投个好人家。
她不信宗教,可那一刻又坚信起来生。这一生的命注定了,享命里没有的福是罪过。可下一世,她要当个坏人,享很多的福。
她是信苦尽甘来的。这世上唯一的坦途,她已经指给女儿了。要读许多的书,成才,当大才。钱倒是其次,为了钱挣破头完全不是正派人的行径。
可谁能料想,她的女儿竟不听她的话,竟然成了个坏女人,而且坏得心安理得。好像她这么多年的苦都是白吃了。这世道怎么会是这样子?钱难道就真的那么好?她不信,气得浑身发抖,又想哭。
她把脸埋在臂弯里哭,哭得久了,突然又恶狠狠起来,嘴里念着:“我这一辈子,我这一辈子全毁了。我的希望,我的追求,我的理想,全完了。她怎么能这样?全完了。”
她的泪流尽了,茫茫然一抬头,从抽屉里找出一盘旧的磁带,放进她用了十年的录音机里。断断续续放出声,是莫扎特的《何处寻觅那美妙的好时光》,她跟着哼起来,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洗了脸,去厨房做饭,又嫌菜不够,出去买了一道酱鸭。她之前就有失眠的毛病,开了安眠药,又怕吃坏脑子,手里积攒下一堆。她拿了十粒,碾碎了拌进酱鸭里,狄梦云最爱吃的一道菜。
她把狄梦云从房里叫出来,说了些软话,也同意搬出去,哄得她愿意吃饭,就给她盛饭。狄梦云没有起疑,只觉得头晕想睡。她等狄梦云睡熟了,再把家里的门窗关上,打开煤气,给自己倒了杯水,吞下剩下的十粒安眠药。
世界是由他们这一代人亲手缔造的,他绝不会拱手相让
杜守拙在床上醒来,觉得裤裆里微微发湿。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尿床了。
他有前列腺炎,不是太要命的病,只是单纯的难堪。断断续续,淅淅沥沥,脱掉裤子,站在马桶前,大腿微凉,盯着瓷砖,长久的怅惘。小孩子总以为成长是一次冒险。笑话,衰老才是冒险。
熟悉的世界变得面目狰狞,放肆的年轻人像鬼怪般横行。而自制力却像是春天堆起的雪人,逐日消融。他过去能一天只睡三个小时,还精力充沛地工作,现在却连身体都不能控制。
他的父亲当过好几年的赤脚医生,他的童年中充斥着形形色色的病人。那时候他还太小,疾病对他更多是一个谜,一场隐喻。疾病并不是以病菌或伤口的样式出现在他面前,而是更具体的不受控制的人。那些吐痰的,流涕的,呕吐的,流血的人让他逐渐明白,病人就是无法控制身体的人。
到后来,女人逐渐进入他的生活。每月一次的流血,毫无征兆的怒气,意料之外的怀孕,让他多少把她们与病人归为一类。她们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并不觉得自己轻视女人,只是无法理解。
杜秋是他的大女儿,他对她既是寄予厚望,又是听天由命。她先是他的女儿,然后才是一个女人,他也只理解她作为女儿的那部分。她的孝顺,她的克制,她的勤奋,都让她成为一个好女儿。可她剩下的地方全是不可理喻。一个彻头彻尾的女人。她的软弱,她的仁慈,她的敏感。
为什么女人这么需要爱?她竟然会哭着说他不够爱自己,还会因为崩溃患上厌食症。天方夜谭一般的事,他绝不想要这样的继承人。
他起床,换下湿掉的睡裤,卷起有水痕的床单,拿出红酒洒在上面,再叫来保姆,说床铺不小心被酒弄脏了,让她把这里收拾了,连床垫一起全丢掉。
二十年如一日,他用冷水洗脸,理胡子,然后喝一杯加了盐的温开水,再下楼吃早饭。长餐桌上只有他一人,杜秋这段时间都不回来住,杜时青要睡到十点才起。这样也好,他的家,要有他想要的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