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梦泽没有回答。
小元叹口气,道:“必是如此。”
她忽然对姬梦泽笑道,“只是,师父你既要分神来暗中维护我,为什么不让秋师姐告诉我实情?当我怀疑她是奸细,你也不让她解释,还……还就此消失?”她说到这里,忽然心中有个疑问,为何她对师父说话毫无尊卑上下,为什么她语气中还竟流露出责怪,甚至还……还有点像在撒娇?
她说完,心跳一阵快过一阵,双颊也不由自主越来越烫,可姬梦泽一直不答,她只得侧首瞟向他,却见他将脸转过一边,无惊无喜看着一盏烛灯。
小元的心仿佛猛地停跳了,又慢慢沉下去,她急促呼吸两下,她有些语无伦次,“我听说——听说紫泷夫人有门名叫‘独醒’的法术……秋师姐忽然出现,门中所有人无一人察觉,她忽然消失,也无一人察觉,待我旁敲侧击,门中除了我竟没有任何人记得她任何事……这——”
她喉咙里突然像被堵了块生铁,她梗着脖子用力咽下这块生铁,语气决绝,可是却觉得自己随时要哭了,“这门法术,我听说,她只传给了……传给了……”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看向姬梦泽,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几次要掉出来,又被她硬生生憋回去。
姬梦泽闭了闭眼睛,冷冷转过脸,“你真正要找到,并不是秋长天吧?”
小元心脏被猛戳了个洞,她全身一阵冷,仿若坠入冰窟,随即又一阵热,仿佛置身火海,她心中那句翻来覆去想过几千遍的话猛地脱口而出,“不错!我要找的是姜泓,姜小白!他与我同期入门,与我一同起筑基,可一夜之间所有人都不记得他……除了我。就像秋师姐一样。”
她说到这里,突然凭空生出一股勇气,直勾勾盯着她师父,“师父,你呢?你记得这个人么?”
姬梦泽神情不变,沉默了片刻问:“你找他做什么?”
找他做什么?
小元忽然发出个奇怪的声响,不是笑,也不像哭,可那声响勾出万种愁思,万分委屈,她眼中的泪终于有两滴不听话地跌出眼眶,但她立刻咬着牙不让其余眼泪跟着跑出来,她极力忍着,可下巴还是轻微颤抖,声音也跟着颤抖,“你说我找他做什么?他怎么能……怎么能就这样消失了?”
姬梦泽再次闭上眼睛,无声长叹,“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不见了的?”
小元哽咽着,眼泪再也忍不住,“第二天。”
姬梦泽低下头,片刻后,他从怀中取出一只玉瓶,瓶子是半透明的,里面有一粒赤红色丹丸。他将这粒丹药放在小元手上,“吃了它,从此你不会再记得他们。”
小元一惊,“你说什么?”
姬梦泽神情不变,坦然道:“是我法术不精以至出了岔子。吃了这粒梦还丹,你会忘了他们,和其他人一样。”
小元费了很大力气才弄明白她师父要她做什么。
她盯着这个一直令她怀着敬畏仰望的男人,忽然想起她第一次见他的情形。
她也是姬氏的人,不过出生在姬氏宗族在凡间一个小属国中。
虞道灵仙逝后,姬氏世家想要出下任掌门的梦破灭了,更糟的是,姬梦泽已有的几位弟子中无一人适合继承东海宝卷。
为了保住家族在太清宗中的地位,他们广寻良质美才,终于,几位长老发现了她,将她送去太清宫。
姬梦泽见了她也很高兴,即使她当时不足六岁也当即决定收她为徒,他从自己身上解下一面小小的镜子送她作为师徒表礼,众人催她叫他师父,她却突然躲在一位长老身后不肯出来行礼。
所有人都说她是凡间君王爱女自幼娇养,且是是年纪幼小第一次离家故而失了礼数,姬梦泽笑了笑,叫诸人不可为难她。
可她心里知道,不是这样的。
凡间王室礼仪繁冗,她早就学过,且她离家前长老们也教过她太清宗的礼仪,她做得很完美,可她见到这位比爹爹年轻又比哥哥年长的男人后,就一直觉得小肚子里有什么地方像有只手在轻轻拧,这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觉让她有些怕,可面对他时,她又有种无来由的确信,这个男人不会伤害她,他甚至不会苛责她。
这些大人们商量典礼事宜时她在一根一根柱子后面绕来绕去,不停轻轻转动角度和他给她那面小镜子,直到他的眉眼映在那面小镜子里。他被镜子反射的光一闪,立刻转过头,对她一笑。
她赶紧躲回柱子后面,心脏砰砰乱跳,不由自主攥紧镜子,攥得太用力了,手指都有些发疼。
过了一会儿,她又探出头偷偷张望,却听到背后有人压低了声音问:“喂,你叫什么名字?”
她吓得几乎跳起来,可勉力维持着自己小小的尊严沉住气转过身,依旧一声不吭。
她又盯着蹲在她面前的俊美男子看了半天才回答:“我叫小元。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他当然没答,只是笑了。
弟子怎么能直问师尊名字。
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她一见到他,就一声不出。
他教她什么,她就默默地学,默默地演练,被纠正了,就默默地改,加倍用功默默地练。
别的徒弟恨不得多在师父面前露脸,她却总要躲着他,于是他吩咐二师兄和大师姐教导她入门功夫。
等她再大一点,她隐隐觉得,她对他的这种“害怕”和其他师兄师姐对师父的害怕是不同的。
可究竟不同在哪里?
她今日终于知道了。
小元眼中的泪再流出来时是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