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渔在天牢待了整整十日,他有数不清的时间去厘清这些时日的蹊跷之处。
听闻傅宅中了埋伏,当时他在光庆殿见到了张敬手臂上的血,刹时联想到德惠王府失火那夜,上门的贼人也被赵管家用匕首刺伤,二者虽没有关联,但他想啊想,终于想起蒙面下露出来的那双饱含凶光的眼睛属于谁。
怪不得那天晚上傅至景要匆匆忙忙离开,原来不是吃醋,是被他踩中了痛脚,怕院外的赵管家听出端倪——他再是蠢笨,经历了这样多的事,也该知道蒋文峥并非是他想象中的光明磊落。
赵管家是蒋文峥拨给他的人,因而招致傅至景的忌惮。
他原先只是猜想,甚至于到了这一刻还在奢望傅至景能出言反驳他的天马行空,他不信相识了二十多年的好友会如此狠绝,但傅至景的默不作声让他寒毛竖立。
孟渔的呼吸在一瞬间被剥夺,他胸口起伏,竭声问:“那你和我在一起,也是将计就计?”
温热的眼泪从孟渔睁大的眼睛里唰地流下来,他神情惊恐,双手瓷实地贴着墙,连指甲都抠着墙壁,好似傅至景是什么洪水猛兽,会连肉带骨头把他吞进去。
可是没有,傅至景仍是冷漠的神情,静看了他片刻,轻声反问:“你既然都清楚了,又何必非要见我一面呢?”他上下扫了孟渔一眼,残酷地道,“难不成你想亲耳听我说一句,我与你都是逢场作戏?”
孟渔像被隔空扇了一记狠辣的耳光,脑袋里都在嗡嗡作响。
傅至景怎么可以这样羞辱他?
在将他榨干最后一丝利用价值、在亲手设局送他上断头台后,把他们二十多年来的情意归结成逢场作戏。
好一个逢场作戏。
过些那些甜蜜像淬了砒霜般渗透孟渔的五脏六腑,他血泪盈襟,哭着哭着骤然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响耳,像极了他可笑又可悲的一生。
傅至景望着又哭又笑的孟渔,不可受控地半抬起脚,又硬生生地扎在原地。
整个天牢里有那么多看不见的耳目,他绝不可以心软,更不能半途而废,可是孟渔有如实质的悲痛已经化作绵密的针把整个牢房都填满,要站在此处的人与他一同享受万箭穿心的痛苦,要傅至景与他一起红了眼睛。
孟渔哭够了,笑够了,滔天的欺骗、莫大的辱没由肉体到灵魂摧毁了他,让向来绵软温善的他忍受千锤百炼的苦楚将自己打造成一柄剑,虽然不够锋利,但勉强能自保。
“傅侍郎,不,我该叫你一声殿下。”他抹掉脆弱的泪水,跌跌撞撞地走上前,抓住了傅至景的衣襟,“你以为我就对你深信不疑吗?你错了,就算没有今时今日,你我也必不会太长久。”
傅至景瞳孔微凝,定定地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孟渔。
“当日你利用我给蒋文凌下局,我心里怨你、气你,可我还是去找了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孟渔字字泣血,伤人伤己说得决绝,“我只是怕在京都里没有人可以依靠,不得不与你言和罢了。”
傅至景猛地推开他,他扑棱一下跌坐在稻草堆上,满意地听见对方恼羞成怒道:“你再说一遍。”
孟渔捧腹大笑,为了挽回最后一点颜面,他自欺欺人说着胡话,“再说一百遍也是一样,绝顶聪明的九殿下也被我耍了,当真是大快人心……”
不是的,他曾经那么真诚地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给傅至景看他炽热的爱意,是傅至景欺人太甚,把他心切成千千万万块,让他痛苦不堪,恨不得、恨不得早早死在二十多年前,从未来过这比炼狱还煎熬的人间。
傅至景耳边回荡着孟渔凄婉的笑声,十指紧握成拳,连额侧的青筋都清晰地涌动着。
什么叫做怕在京都里没有人可以依靠,不得不与他言和?
胡说八道!全部都是癫狂之下不可信的狂妄之语。
可孟渔说得那么坚决,仿佛没有一字一句作假,好似就算没有傅至景,他也会找到旁的大树傍依。
傅至景用力地闭了闭眼,压下心口的狂风骤雨。
无妨,孟渔如今身处囹圄,怨他恨他是应当的,错乱下胡言乱语也是寻常,等再过几日他联合刘震川把孟渔救出去,孟渔就该知道他的用心良苦,他会把这些年的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孟渔。
也许在很多年前傅至景曾想过为了大业献祭孟渔,但早已今非昔比。
他想起那个夜晚,孟渔笑着问他“那你呢,你怕死吗”,死有何惧?
他此刻心中有了答案,人生匆匆几十载,谁都有畏惧的事情。
傅至景不怕死,但怕孟渔香消薄命。
他半蹲下身握住孟渔的手,露出藏在袖子里的短刃,从他见到孟渔的第一眼就发现了这柄利器。
原先白腻的手布满了摩擦生出的小裂痕,甚至有两个指甲因大力扒着木栏喊冤时微微被掀翻一点。
很疼吧,孟渔。
傅至景不忍再看,低声问:“你想杀我?”
孟渔手抖个不停,牙关打颤,“我宁愿我们死在川西。”
爱是真真切切的,他从不后悔舍命救下傅至景,但如若那时能双双赴死,起码将爱留在了最浓烈真挚的时刻,也不必面对这样多苦不堪言的欺瞒。
傅至景将短刃塞到他掌心,握紧、再握紧,“我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我等你亲手来取。”
他这样说着,希望孟渔能借着这股恨撑过去。
傅至景走了,带走了孟渔的三魂七魄,带走了他的喜怒哀惧,连同他的爱与恨也一并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