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成公三年
公元前588年,鲁成公三年。
三年春,诸侯伐郑,次于伯牛,讨之役也,遂东侵郑。郑公子偃帅师御之,使东鄙覆诸,败诸丘舆。皇戌如楚献捷。
《春秋》记载,鲁成公三年春,晋国发动反击,矛头直指楚国的盟国郑国。晋景公亲自出马,鲁、卫、宋、曹等诸侯国参加了这次行动。诸侯联军驻扎在郑国西部边境的伯牛,声讨之战中郑国的背叛行为,于是向东侵入郑国。
郑国派公子偃带兵抵抗,命令东部边境的地方部队在地设下埋伏,在丘舆击败诸侯联军。这是典型的以少胜多,郑庄公的后人,总是有惊人之举。郑国还派皇戌到楚国进献战俘。这当然是非礼的举动,大概是为了嘲笑晋国去年派巩朔向王室进献战俘吧。
夏,公如晋,拜汶阳之田。
鞌之战后,齐国归还了鲁国的汶阳之地。这一年夏天,鲁成公前往晋国,专为此事拜谢。这也是鲁国的生存智慧,既向楚国暗送秋波,又向晋国大献殷勤,总之都是虚与委蛇,惺惺作态。
许恃楚而不事郑,郑子良伐许。
丘舆之战后,郑国信心倍增。许国倚仗与楚国友好而不侍奉郑国,郑国便派公子去疾讨伐许国。
晋人归楚公子谷臣与连尹襄老之尸于楚,以求知。于是荀首佐中军矣,故楚人许之。王送知,曰:“子其怨我乎?”对曰:“二国治戎,臣不才,不胜其任,以为俘馘。执事不以衅鼓,使归即戮,君之惠也。臣实不才,又谁敢怨?”王曰:“然则德我乎?”对曰:“二国图其社稷,而求纾其民,各惩其忿,以相宥也。两释累囚,以成其好。二国有好,臣不与及,其谁敢德?”王曰:“子归,何以报我?”对曰:“臣不任受怨,君亦不任受德,无怨无德,不知所报。”王曰:“虽然,必告不谷。”对曰:“以君之灵,累臣得归骨于晋,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若从君之惠而免之,以赐君之外臣首;首其请于寡君,而以戮于宗,亦死且不朽。若不获命,而使嗣宗职,次及于事,而帅偏师,以修封疆。虽遇执事,其弗敢违,其竭力致死,无有二心,以尽臣礼,所以报也。”王曰:“晋未可与争。”重为之礼而归之。
晋国与楚国交涉,将之战中俘虏的公子谷臣,以及连尹襄老的尸体归还楚国,以求交换被楚国俘虏的荀。当时,荀的父亲荀首担任晋国的中军副帅,所以楚国人决定卖荀首一个人情,同意了晋国的请求。
这一年,荀已经被囚禁九年了。楚共王为荀送行,问了他一个问题:“您恨我吗?”
荀回答:“两国交兵,下臣无能,不堪其任,成了俘虏。您的手下没有用下臣的血来祭鼓,而让下臣回晋国去接受诛戮,这是您的恩惠。要怪就怪我自己无能,岂敢怨恨谁?”
楚共王又问:“既然如此,那您感激我吗?”
荀说:“两国为了自己的江山社稷打算,希望让百姓得到平安,各自控制自己的愤怒,互相取得谅解,两边都释放战俘,以结成友好。两国有此友好,下臣不曾参与,岂敢感谢谁?”
楚共王又问:“您回到晋国,打算怎么报答我?”
荀还是不咸不淡地回答:“下臣无所怨恨,君王也不受感恩,无怨无德,不知道要报答什么。”
这个回答显然不是楚共王想听到的,于是又死乞白赖地问道:“话是这么说,还是请将您的想法明确告诉我吧。”
荀被逼无奈,只得说:“托君王的福,我这个被俘之臣能够带着一把骨头回到晋国,如果被寡君诛戮,我死而不朽。如果荀首向寡君请示,将我带到自家的宗庙中诛戮,也是死而不朽。如果得不到寡君的命令,而让我继承宗子之位,按部就班地承担晋国的政事,率领一支偏师守卫边疆,就算遇到君王的手下,我也不敢违弃使命,必将竭尽全力至死。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想法,以尽到为臣的责任,这就是我要报答君王的。”说白了,我不欠你任何人情,只知道尽忠职守,死而后已。
楚共王由此感慨:“晋国未可与之争锋。”加重对荀的礼遇而放他回去。
秋,叔孙侨如围棘,取汶阳之田。棘不服,故围之。
秋天,鲁国的叔孙侨如率军包围棘地,攻取汶阳之地。棘人不服中央政府统治,所以要包围它。
晋克、卫孙良夫伐咎如,讨赤狄之余焉。咎如溃,上失民也。
赤狄部落支系甚多。这些年来,晋国不断进攻赤狄,占领他们的领土,先后消灭了潞氏、甲氏、留吁等部。这一年秋天,晋国的克和卫国的孙良夫讨伐赤狄的余部咎如。咎如溃败,是因为他们的首领失去了民众的拥护。
冬十一月,晋侯使荀庚来聘,且寻盟。卫侯使孙良夫来聘,且寻盟。公问诸臧宣叔曰:“中行伯之于晋也,其位在三;孙子之于卫也,位为上卿,将谁先?”对曰:“次国之上卿当大国之中,中当其下,下当其上大夫。小国之上卿当大国之下卿,中当其上大夫,下当其下大夫。上下如是,古之制也。卫在晋,不得为次国。晋为盟主,其将先之。”丙午,盟晋;丁未,盟卫,礼也。
十一月,晋景公派荀林父的儿子、时任上军元帅的荀庚访问鲁国,重温过去的盟约。卫定公(卫穆公于鲁成公二年去世)也派孙良夫访问鲁国,重温过去的盟约。鲁成公遇到了一个难题:怎么来给这两位尊贵的客人排座次。他问臧孙许:“荀庚在晋国位列第三,孙良夫在卫国是上卿,谁先谁后?”
臧孙许回答:“次国的上卿,相当于大国的中卿;次国的中卿,相当于大国的下卿;次国的下卿,相当于大国的上大夫。小国的上卿,相当于大国的下卿;小国的中卿,相当于大国的上大夫;小国的下卿,相当于大国的下大夫。上下这样排位,是古代的制度。卫国对晋国来说,还算不上是次国(言下之意,卫国在晋国面前仅仅算是小国,卫国的上卿相当于晋国的下卿)。而且晋国是盟主,还是将荀庚摆在前面吧。”
鲁成公听从了臧孙许的建议,二十八日与晋国结盟,二十九日与卫国结盟,这是合于礼的。
臧孙许说古代的制度,也许有根有据。但是有一个问题:所谓大国、次国、小国,是由谁说了算呢?毫无疑问,不是鲁国说了算,而是王室说了算。否则的话,鲁国可以搞一套标准,宋国可以搞一套标准,齐国也可以搞一套标准,制度就不成其为制度了。周朝初年,王室为了控制天下,沿黄河流域自西向东分封了晋、卫、宋、燕、鲁、齐六大国,卫国的地位历来不低。就算现在国势衰落,从政治上讲也不至于连次国都算不上。说到底,晋国是霸主,这才是论先后的唯一的标准吧。
十二月甲戌,晋作六军。韩厥、赵括、巩朔、韩穿、荀骓、赵旃皆为卿,赏之功也。
十二月二十六日,晋国再次改编军队,在上、中、下三军的基础上,新增新上军、新中军、新下军。三军变成六军,相应的职位随之增加。韩厥、赵括、巩朔、韩穿、荀骓、赵旃都被任命为卿,也就是分别担任六军的正副元帅,以赏赐他们在鞌之战中的功劳。
特别说明一下,六军正副元帅总共有十二名,意味着晋国的卿也达到了十二名。相比天子六卿的编制,整整多了一倍。
齐侯朝于晋,将授玉。克趋进曰:“此行也,君为妇人之笑辱也,寡君未之敢任。”
这一年底,齐顷公不远千里,从山东跑到山西,朝见了晋景公。对晋景公来说,这真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就算是晋文公、晋襄公在位的时候,晋国的势力如日中天,也不曾见齐侯前来朝见啊!
两国元首相谈甚欢,举行了隆重的“授玉”仪式。晋景公立于中庭西阶,齐顷公立于中庭东阶。齐顷公手捧美玉,庄重地献给晋景公;晋景公接受之后,答礼,互拜。但是,就在这历史性的时刻,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只见克快步穿过中庭,走到齐顷公面前说:“这一次,您是因为妇人的调笑而受到了屈辱,寡君哪里敢当!”
克出访齐国,受到齐顷公母亲萧同叔子的侮辱,是鲁宣公十七年的事,距今已有四年。通过鞌之战,克已经洗刷了耻辱。他在这个时候、这种场合还旧事重提,故意给齐顷公难堪,可以说是纠缠不休,而且是公私不分了。
晋侯享齐侯。齐侯视韩厥。韩厥曰:“君知厥也乎?”齐侯曰:“服改矣。”韩厥登,举爵曰:“臣之不敢爱死,为两君之在此堂也。”
晋景公设宴招待齐顷公。席间,齐顷公看着韩厥,觉得眼熟。韩厥主动说:“君侯还认识韩厥吧?”
齐顷公说:“服装改变了。”
韩厥于是登上台阶,举着酒杯说:“下臣之所以不惜一死,就是为了两位国君在这里欢聚啊!”
瞧瞧,韩厥多会做人,比克强多了。
荀之在楚也,郑贾人有将置诸褚中以出。既谋之,未行,而楚人归之。贾人如晋,荀善视之,如实出己。贾人曰:“吾无其功,敢有其实乎?吾小人,不可以厚诬君子。”遂适齐。
荀在楚国被囚禁的时候,郑国有位商人想将他装在大口袋中带出楚国。都已经谋划好了,还没付诸实施,楚国人将荀释放了。后来,商人来到晋国,荀对他很好,就像他确实把自己救出来了一般。商人说:“我并没有这个功劳,岂敢享受这样的回报?我是小人,不可以这样欺骗君子。”于是跑到了齐国。
君子也罢,小人也罢,都是实在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