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践、范蠡强压欢喜,谢恩而出。刚刚走了三步,忽听夫差叫道:“且慢。”
勾践和范蠡不知他叫停何意,俱都吃了一惊,但又不敢不停,便慢慢地转过头来,二目茫然地瞅着夫差。
“那石室汝等就不要住了。”夫差一脸和蔼地说道。
伯嚭不失时机地问道:“大王,他二人不住石室,住到哪里?”
“住驿馆。”
“那马呢,还让他们喂不喂?”伯嚭又道。
“喂马的事,另遣他人。”
勾践、范蠡再次跪倒在地,一连九叩,方才起身。
由石室搬进驿馆,简直像换了一个天地。勾践夫妇欢喜不尽,又是购置新衣,又是沐浴,范蠡慌忙劝阻:“大王,我们如今虽说住进了驿馆,但我们仍是吴奴,且不可过于张扬,乐极生悲!”
经他这么一劝,勾践立马将新衣藏了起来,不仅重新穿上了囚服,还一如既往地去为夫差喂马、遛马。转眼到了壬申之日,夫差果然痊愈,一餐能吃一只整鸡、三升升:古时之1升约当今之2斤。美酒。他正要宴请勾践,伯嚭来到宫中,将勾践君臣之为一一上奏夫差。夫差喟然长叹道:“如此忠厚之人,寡人硬是囚了他三年有余,若是再不让他还国,怕是上苍也不会答应。”
伯嚭笑应道:“大王所言甚是。”
“传寡人旨,明午,置酒于姑苏台上,寡人要宴请勾践君臣。”
届时,勾践身着囚服,早早地来到姑苏台上。夫差闻之,即令沐浴,改换衣冠。勾践再三辞谢,方才奉命。等他更衣之后,复又登台之时,夫差已高居于台上,勾践慌忙趋而跪之,再拜稽首。夫差双手将他扶起,谓群臣曰:“越王仁德之人,焉可久辱!寡人将释其囚役,免罪放还。今日为越王设北面之座,众卿皆以客礼事之。”
夫差说毕,向勾践行一土揖土揖:揖礼乃古代的相见礼仪,有八种之多:时揖、天揖、土揖、特揖、旅揖、还揖、三揖、长揖等。土揖是古代君王向没有姻亲关系的异姓亲族所行的揖礼。行礼时,俯身,推手微微向下。之礼,说道:“越王请入座。”
勾践见夫差向他行礼,慌忙跪了下去,连道:“大王此为,折杀罪臣也。”说毕,一连向夫差拜了九拜。
夫差二次将勾践扶起,让至客座,众大夫及将军们皆列于旁。
是时,伍子胥也在台上,见夫差忘仇待敌,心中恼怒,任你如何相劝,不肯入座,拂袖而去。
夫差觉着伍子胥扫了他的兴,满面愠色。伯嚭趋而劝曰:“大王不必生气,臣闻,同声相和,同气相求。大王以仁者之心,赦仁者之过,凡仁者无不拍手称贺,留之必然。太师刚勇之夫,只知逞强斗勇,杀敌为快,何曾有过半点仁者之心,其去,理之当然。其若不去,反倒有些反常了。”
夫差变怒为喜:“太宰之言是矣,请太宰快快入座,好早些开宴。”
伯嚭深作一揖道:“敬从王命!”
酒行三巡,范蠡以目视勾践,二人同起,奉觞为夫差敬酒,且又口诵祝词,为夫差祈寿。辞曰:
皇王在上,恩播阳春;其仁莫比,其德曰新。於乎休哉!传德无极。延寿万岁,长保吴国。四海咸承,诸侯宾服;觞酒既升,永受万福!
夫差大悦,尽醉方休。
翌日,夫差传太史进宫,命他择一吉日,送勾践还国。
太史卜卦进曰:“甲申日吉。”
太史刚出,伍子胥阔步而入,谓夫差曰:“昨日,大王以客礼待仇人,老夫深以为不可。何也?勾践内怀虎狼之心,外饰温恭之貌,大王爱须臾之谀,不虑日后之患,弃忠直而听谗言,溺小仁而养大仇,譬如纵毛于炉炭之上,而幸其不焦,投卵于千钧之下,而望其必全,岂不稚矣?”
夫差越听越烦,愤然说道:“寡人卧疾三月有余,不见太师有一言相慰,岂为忠乎?又不曾进得寡人一口爱吃的东西,那是太师心中根本就没有寡人,仁在哪里?作为人臣,不仁不忠,要他何用?越王弃其国,千里来归寡人,献其美女财货,身为奴婢,是其忠也;寡人有疾,亲为尝便,并无怨恨之心,是其仁也。寡人若依太师之意,诛此忠厚仁爱之人,岂不要遭天谴!”
伍子胥之刚烈,古今罕见。伍子胥对吴国之忠诚,空前绝后。可惜,他错保了国君,还有些不识时务。试想,是你把夫差扶上了王椅,是你帮他打败了勾践,不仅雪了先王的槜李之耻,还将勾践掳到吴国,而夫差竟说要你何用?你还要在他面前啰唆,岂不愚乎?
他不觉己愚,他只觉着先王阖闾对他有恩,先王百战所得的锦绣河山不能断送在夫差之手,仍忍气吞声地劝道:“大王之言差矣。勾践之智,较之虎狸多矣。夫虎卑其势,将有击也;狸缩其身,将有取也。勾践入吴为奴,实乃万不得已,岂无怨乎?其口尝大王之便,实食大王之心,王若不察,中其奸谋,必为擒矣!”
夫差将手一摆,一脸不耐烦地说道:“寡人之意已决,请太师休再啰唆!”
伍子胥长叹一声,郁郁而退。至甲申日,夫差复命置酒于蛇门之外,亲送勾践出城。群臣皆捧觞饯行,唯子胥不至。夫差暗自说道,不来更好。他拉着勾践的手,一脸诚恳地说道:“寡人赦君返国,君当念吴之恩,切勿记吴之怨。”
勾践稽首曰:“大王哀臣孤穷,使得生还故国,恩同再造。臣当生生世世,竭力报效。苍天在上,实鉴臣心,如若负吴,皇天不佑!”
夫差道:“寡人信君,君尽管放心地去吧。”
勾践再拜跪伏,流涕满面,有依依不舍之状。
夫差受了感染,二目微微有些泛红,双手扶起勾践,一脸深情地说道:“吴、越相距并不算远,君若想念寡人,尽管前来。去吧,去吧!请君路上多多保重!”
勾践泣声回道:“大王之嘱,臣铭记在心,臣一定会来看大王的,也请大王多多保重!”说毕,含泪上车。范蠡已先他一步上车,执鞭在手。姬玉亦再拜谢恩,一同登车,径南而去。
约行有半舍之地,环顾四周,除了一望无际的田野和散落在田野上的十几个农夫之外,再无他人。而农夫俱在专心致志地耕耘,且距他少说也有三箭之地,勾践遂奓开双臂,纵声大笑:“猛虎终于冲破了樊笼,蛟龙终于摆脱了浅滩,苍鹰终于挣开了铁链!我勾践就要回国了,回国了!”一边喊一边流泪,那泪如溪,奔腾不息。
他高兴得有些早了。
他的克星——那个范蠡的楚国老乡,为了父仇而叛离了祖国,又带着异国之兵将祖国攻破,还把祖国先王楚平王的尸体从坟墓中挖出来鞭了三百鞭子的白发魔男伍子胥,正在不远处的三津渡口等着他。
伍子胥不仅生得高大威猛、一头白发,还长有一对精光四射的眼睛,连智勇双全的范蠡,也对他敬畏有加。
“伍子胥,他,他怎么会在这里?”当勾践和范蠡看到伍子胥时,俱都吃了一惊。
伍子胥拈胡大笑道:“你们没有想到吧?老夫已经在此恭候多时。”
勾践和范蠡双双跳下车来,强装笑颜,向伍子胥行一长揖长揖:古礼之一。是用于稍尊于己者的揖礼。行礼时,站立俯身,双手相合高举,自上而下。勾践为王,伍子胥为臣,本不应以此礼行之,但因勾践曾为吴奴,且又对伍子胥心生怯意,行此礼以讨好之。之礼,异口同声道:“罪臣向太师问安。”
伍子胥绷着脸,用马鞭朝勾践一指,冷声说道:“你真行,身为一国之王,竟然下贱到吃人大便!”
勾践小声回道:“不是罪臣下贱,是吴王有恩于罪臣,罪臣无以为报,方才做出尝屎辨疾之举。”
伍子胥移目范蠡道:“这主意是你出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