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命何薄?竟嫁此纨绔轻薄子,亦不知日后如何?”
她思念亲人,真想插翅飞回娘家,但又无可奈何。阿秀从旁解劝,她叫阿秀睡下,但自己一夜辗转反侧,就是不能入梦。
第二天早上,袁熙见阿嫱双眼红肿,却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只是带着满脸不悦之色,率众人上路。
过了数日,袁熙的队伍终于进入邺城。队伍从东门,即建春门入城,穿行一条全城东西向的主干道,全是泥路。阿嫱从未到过城市,更何况如此大城。她和阿秀怀着好奇心,半掀左右帷帘,凝望大城市的风光。她们惊叹城垣的高大、城门的壮阔、大路的宽广。可大道两边有精致的砖瓦房,但更多的是泥墙破屋之类。城市虽大,却因战乱而伤痕累累。袁绍的冀州牧署在前朝南,而私人宅第在后,都位于北城正中。车马依正北道路北上,来到袁绍府第。
阿嫱所乘的安车被拉到后宅前停车。阿嫱下车,由小婢引领,前往拜见袁绍后妻刘氏。刘氏年过四十,衣着华丽,席地而坐。阿嫱上前端正地行肃拜礼。
刘氏把她扶起,将她全身上下仔细观赏,笑逐颜开。然后未来的婆媳在席上对坐,饮着蜜水,寒暄叙话。
刘氏说:“袁使君将易京军事,暂委付颜良、文丑二将,返邺城欢度岁除新春,不日即至,与尔等行合卺大礼。”
阿嫱行肃拜礼谢恩。刘氏又说:“知子者,莫如父母。次子显雍放荡不羁,正须贤新妇管教。若日后显雍有不轨之举,汝当规束更正。”显雍是袁熙的字。
阿嫱因为还没有举行婚礼,不能自称“新妇”,也不好向未来的“阿家”坦白在柏乡遭遇的不快。她尽量使用温婉的口吻说:“拙妇粗知诗书礼节,婚后自当克尽尊夫之妇道,窃恐无规束更正之能,有负刘夫人之厚望也。”
几天之后,袁绍与长子袁谭、三子袁尚、外甥高幹从军前回到邺城。建安三年除夕前,袁氏举行盛大婚宴。
在冀州牧署的正堂铺陈一张大席,称“筵”;另加三十六张小席,称“席”。袁绍、刘氏和三十二位男贵宾入席就座。此外,还在几间大屋分设筵席,男女分屋入席。所有入席者就跪坐在小席上进食。在战乱时期还有如此盛宴,已是足够大的气派。
最有标志性的当然是合卺礼。袁绍夫妇面南正坐,其南有新婚夫妇分坐的两个小席。先是袁熙穿绿绫绵婚服进入,先拜父母,再跪坐在西面的小席,脸朝东;接着是阿嫱披戴华丽的红罗绵婚服进入,拜阿翁和阿家,跪坐在东面的小席,脸朝西。两个小席之间放一张小案,夫妇须在小案上共食,这是所谓“合卺夫妇同俎而异席,同者情之亲,异者位之辨”。两个女婢奉上陶制合卺匏爵,形似半个匏,即半个葫芦,也称瓢。当时,即使出现瓷器,也是相当原始和粗糙,所以社会上层也是使用精致的陶器。由袁绍夫妇分别注入黏小米酿成的甜酒,两个女婢又分别递给新婚夫妇,夫妇各执瓢柄,碰瓢对饮,就算正式成了夫妻。
她的命运从此被改写,“阿嫱”这个小名也从此在史书中隐去,仅成冰冷的“甄氏”。
行合卺礼后,袁熙在前、甄氏随后进入新房,房里主要设一短足大床,现在看来就是一个大的长方茶几,上铺鲜丽新洁的衾褥。袁熙掩上房门,就开始如饥似渴地发泄他郁积已久的性欲。
少女初婚前,总有许多对新婚之夜的甜蜜憧憬。甄氏也不例外。尽管她已对袁熙的粗俗有所领略,但袁熙暴虐性的折磨和蹂躏,是她事前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不管甄氏如何叫喊、哭泣和哀求,袁熙只是恣情纵意地发泄,发泄完就呼呼入睡。甄氏只是蜷缩在床上,不断抽泣。
本该甜蜜的新婚之夜竟成了她有生以来最痛苦的一夜。她品尝着从来没有过的那种痛彻心扉、肝肠寸断。她想到了无极县的亲人,恨不能抱住母亲大哭。但是亲人已经远在天边,即使就在身边,凭她家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大户,又怎么能救助她呢?
天亮了,袁熙仍是鼾声大作,甄氏决定起床稍作整理,打开房门出来又将其轻轻掩上。阿秀已在门外守了一夜,她听到了屋里甄氏的悲惨喊声和哭声,却无可奈何。
甄氏看到阿秀,便将她抱住,在她怀中悲泣。阿秀只得一面抚摩她的浓发,一面劝慰。甄氏抽泣而愤怒地说:“我欲拜见阿家!”
阿秀说:“汝须先进用早膳。”就扶她到小厅,为她端来一陶碗小米粥、一陶碟蔬菜。
甄氏一点也吃不下,说:“我难以进食!”
阿秀说:“阿嫱,保重为上,汝须强进饮食。”在阿秀的解劝下,甄氏还是把小米粥喝完。
甄氏来到刘氏卧室。她不知道的是,刘氏也一夜未曾安睡。昨夜袁绍在婚礼宴后就到一个美妾房内住宿,刘氏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尽管心怀强烈怨恨,却从不敢有丝毫表露。她是后妻,前妻杜氏生下嫡长子袁谭,袁熙和袁尚都由她所生。袁谭和袁尚都有继承父位的欲望,袁绍的谋士们早已为拥护袁谭或袁尚而分成两派,分别对袁绍做说服工作。然而前一派的理由显然更加名正言顺,理应嫡长子继位。刘氏为了争取袁尚的继承权煞费苦心,她只能尽力讨好丈夫,不敢有什么怨言。
甄氏进屋肃拜。刘氏见她红肿的双目,已经猜透了十分,心里骂道:“如此逆子!天下少有之贤美新妇,如花似玉,不知爱如捧璧擎珠,竟恣意糟践!”她马上吩咐侍婢退出。
甄氏跪地,泪水直流,她一言不发,只是解开上衣。刘氏只见她莹白娇嫩的皮肤上,竟有二十多处被乱拧重咬的红肿青紫伤痕,骂道:“竖子!禽兽不如!”然后对新妇说了不少劝慰的温言。
刘氏知道自己对顽劣的儿子固然也有几分约束力,但袁熙最怕的是父亲。等早膳过后,她便把情况告诉袁绍。袁绍这回真是生气了,将袁熙又骂又打,还不解气,竟举木梃,叫儿子下跪打屁股。
刘氏到此又心疼儿子了。她向甄氏使个眼色,婆媳上前一同劝解。袁绍最后严厉警告说:“汝若再凌辱无礼,吾当将新妇送归无极也!”
袁熙只能向甄氏连连顿首赔罪。甄氏也礼貌性地肃拜,说:“贱妇别无他求,唯求夫妇琴瑟和谐,自当遵行妇道。”一场家庭风波暂时平息。
建安四年(199)正月,袁绍率袁谭、袁尚和高幹返回易京前沿。三月,袁军攻破易京,公孙瓒自焚,袁绍从此占据幽州。袁绍按自己的盘算,先命长子袁谭出任青州刺史,外甥高幹出任并州刺史,攻占幽州后,就命最看不上的袁熙出任较偏远的幽州刺史,而让喜爱的三子袁尚出任腹心地区的冀州刺史。
袁绍已有立袁尚为世子的意向,但从不公开确定。从军事部署说,冀州在中心,青州在东,并州在西,都算是隔河与曹操对峙的前沿。唯有幽州在后方,就让没什么军事才干的袁熙管辖。
袁绍走后,袁熙放浪本性不改,又另娶田、杜两妾。喜新厌旧的他,本就不喜欢甄氏的端庄凝重,而喜欢两妾的妖娆献媚,因此在甄氏的房间夜宿愈来愈少。
甄氏遵从古代一夫多妻的妇道,并不说三道四,相反,对两妾温和礼貌。两妾虽有凌犯正妻之心,一时也无从发作,彼此倒也相安无事。
时间很快到了三月。一天,小婢阿茹给袁熙端水,一不小心溅到了袁熙的手。袁熙大怒,将阿茹一脚踢翻在席,乱踢乱打。
甄氏和两妾都在场。甄氏立即出面委婉劝解,袁熙不但不听劝,反而对甄氏发怒说:“汝欲劝解,我便将此女杖死也!”
甄氏还是尽量用委婉的口气说:“恭请夫君暂息雷霆之怒。为人处世,须以仁恕为本也。”袁熙冷笑说:“臧获古代“骂奴曰臧,骂婢曰获”,此词来源于战俘奴婢。甚贱,类同畜产也!”
甄氏知道袁熙不会善罢甘休,继续说:“孔子曰仁,爱人也;墨子曰兼爱,爱人须不分贫富贵贱也。夫君读圣贤书,须知圣贤之道,仁恕为上。”
袁熙无言以对,但又不想在妻妾面前失了丈夫的威严,于是变本加厉。他抓过一根木梃,朝阿茹当头狠打,阿茹立即头破血流,死于非命。
甄氏早已清楚袁熙的为人,也知道触怒袁熙会有何后果,可是眼睁睁地看着一条人命死在自己面前,却又无力挽救,实在是她所不能忍受的。她十分哀痛,也怒不可遏,高声责问说:“汝岂非不仁不恕之甚!”
袁熙自知理亏,但哪里忍受得了甄氏对自己的顶撞?他抬起手,狠命朝甄氏脸部掴上一掌。甄氏立刻被打翻在地,白皙的皮肤上出现发红的手印,美丽的脸庞肿胀起来。这分明是莫大的侮辱。她先是惊讶、错愕,随后黄豆般大小的泪珠涌出眼眶。她仰起头,对袁熙怒目相视,转身想走出房门,可袁熙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将她的身体拍在墙上,根本不容她走。甄氏急促地喘着气,挣扎着想要摆脱束缚,可袁熙强有力的手却越来越紧。
阿秀见势不妙,打算溜出房去,报告刘氏。袁熙眼珠一转,大喝:“贱婢子!汝欲何往?与我下跪!”阿秀只能跪在地上。
袁熙再次将甄氏摔在地上,吩咐田、杜两妾抓住甄氏双手,自己取来麻绳团,强行塞进甄氏的嘴,又取来麻绳,吩咐两妾将甄氏绑在柱上。
田氏比较聪明,当即向杜氏使个眼色,两人齐声说:“妾等所为,已是逾分,万万不敢!”袁熙此时已火冒三丈,咆哮道:“尔等敢违我命!”于是两妾一面口称:“乞夫人宽恕!”一面就把甄氏绑在柱上。甄氏此时只能呜咽流泪,仍怒目相视,却出声不得。
袁熙举两条木梃,教两妾痛打甄氏。此回两妾只能下跪,连声说:“妻尊妾卑,妾等不敢!”
袁熙几近癫狂,夺过木梃,厉声对甄氏说:“汝诉阿翁、阿母,我遭责打,此仇不可不报!”举起木梃。
这时门外传来刘氏的大声呼喝:“竖子!不得无理!”她听到声响,赶忙进入房内,看到甄氏与尚在血泊中的阿茹尸身,便已明白大半。袁熙只得丢去木梃。
刘氏喝道:“速与新妇解缚,收拾婢子之尸!”田、杜两妾连忙上前,与甄氏解绑,跪在她面前,连声告罪。
甄氏不理她们,只是用手抠出嘴里的麻绳团,一声不响,上前抱住刘氏大哭。刘氏问明情由,喝道:“竖子,速与新妇下跪谢过!”袁熙只得向甄氏下跪。
此时,门外传来家奴声音:“三王孙归自易京,有事宜禀告夫人与二王孙。”算是给袁熙解困。
刘氏赶紧安慰甄氏一句:“新妇且回房将息,我自当护持汝。”又叫起袁熙,共同出房,前往厅堂。进入厅堂,袁尚拜见母兄,三人席地坐下。
袁尚说:“阿翁使君用兵如神,已破易京,公孙授首。命我归邺镇守。二兄从速整治行装,北任幽州刺史。”
袁熙听后十分高兴。他总认为自己在邺城受父母管束,十分不自在。到了幽州,就可以为所欲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