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襄公二十六年
公元前547年,鲁襄公二十六年。
二十六年春,秦伯之弟如晋修成,叔向命召行人子员。行人子朱曰:“朱也当御。”三云,叔向不应。子朱怒,曰:“班爵同,何以黜朱于朝?”抚剑从之。叔向曰:“秦、晋不和久矣!今日之事,幸而集,晋国赖之。不集,三军暴骨。子员道二国之言无私,子常易之。奸以事君者,吾所能御也。”拂衣从之。人救之。平公曰:“晋其庶乎!吾臣之所争者大。”师旷曰:“公室惧卑。臣不心竞而力争,不务德而争善,私欲已侈,能无卑乎?”
二十六年春,秦景公的弟弟公子到晋国重修旧好,羊舌下令召唤行人子员。行人子朱说:“我才是当班的行人。”说了三次,羊舌都不理睬。子朱发怒,说:“职务和等级都一样,为什么要在朝堂上黜退我?”拿着剑逼向羊舌。羊舌说:“秦、晋两国不和已经很久了。今天的事情,幸而成功,是晋国的福气。不成功,三军就要在战场上暴骨露尸。子员在两国之间沟通,没有私心杂念,而您经常是反着来的。用邪恶来侍奉国君的人,我是能够抵挡的。”提起衣服,准备与子朱决斗。人们赶紧将他们劝住。
晋平公见两位臣子发生冲突,不怒而乐,得意地说:“晋国差不多要大治了吧!我的臣子们所争执的都是大事。”师旷却说,晋国公室的地位怕是要降低了,因为臣子们不在内心暗暗竞争而拔剑相向,不致力于道德修养而争曲直高下,私欲已经很过分了,公室的地位能不下降吗?
确实,朝堂之上,即使意见有分歧,也只能据理力争。行人抚剑而大夫拂衣,哪里把国君放在眼里了?
卫献公使子鲜为复,辞。敬姒强命之。对曰:“君无信,臣惧不免。”敬姒曰:“虽然,以吾故也。”许诺。初,献公使与宁喜言,宁喜曰:“必子鲜在。不然,必败。”故公使子鲜。子鲜不获命于敬姒,以公命与宁喜言,曰:“苟反,政由宁氏,祭则寡人。”宁喜告蘧伯玉。伯玉曰:“瑗不得闻君之出,敢闻其入?”遂行,从近关出。告右宰谷。右宰谷曰:“不可。获罪于两君,天下谁畜之?”悼子曰:“吾受命于先人,不可以贰。”谷曰:“我请使焉而观之。”遂见公于夷仪。反曰:“君淹恤在外十二年矣,而无忧色,亦无宽言,犹夫人也。若不已,死无日矣。”悼子曰:“子鲜在。”右宰谷曰:“子鲜在,何益?多而能亡,于我何为?”悼子曰:“虽然,不可以已。”
卫献公既然回到卫国,入住夷仪,就要胞弟公子(字子鲜)为他谋划复辟的事。公子不干,他们的母亲敬姒一定要他去。公子说:“国君不讲信用,我害怕不能免于祸难。”敬姒说:“虽然如此,就算是为了我吧!”公子只好答应。
卫献公为什么一定要公子来操办呢?当初他派使者和宁喜(谥悼)谈起这件事,宁喜说过:“一定要子鲜在场,否则必然事败。”所以卫献公派出了公子。而公子从敬姒那里仅仅知道要干这件事,却不知道其他内情,就把卫献公的命令告诉宁喜,说:“如果能够重登君位,国政交给宁氏主持,祭祀则由寡人主持。”意思是,寡人当个精神领袖就可以了,实权交给宁喜把控。
宁喜将这件事告诉蘧瑗,想跟他商量一下。蘧瑗说:“我不能听到国君的出走,岂敢听到他的回国?”于是赶紧离开,从最近的关卡迅速离开了卫国。回想起来,鲁襄公十四年,孙林父发动政变赶走卫献公,蘧瑗也是从最近的关卡迅速离开,生怕惹麻烦上身。孔子对他这种明哲保身的态度是极其赞赏的,曾经说:“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意思是,君子当官,要看时候。国家政治清明,当然要出来做官;国家乱成一团,那还是赶紧逃避吧!
宁喜又去问大夫右宰谷。右宰谷说:“不可以这样做。你们老宁家原来驱逐前任国君,现在又出卖现任国君,这是得罪了两位国君,天下谁能容你们?”
宁喜很为难,说:“我接受了先父的命令,不可以背叛吧?”
确实,宁喜的父亲宁殖临终的时候,是交代宁喜要帮助卫献公复国。按照孝道,宁喜必须执行父亲的遗言。右宰谷对此表示理解,主动提出来:“我请求作为使者去看看情况。”于是前往夷仪,见到了卫献公。
右宰谷回来就说:“国君在外避难逗留了十二年,然而没有忧虑的神色,也没有宽和的语言,还是原来那个人啊!如果您不停止这个计划,咱们就等死吧!”宁喜说:“有子鲜在那里。”意思是,有公子辅佐他,不至于太过分吧?右宰谷说:“子鲜在那里又有什么用?最多不过是他自己逃亡,又能为我们做些什么?”
宁喜说:“尽管是这样,也不能停下来了。”
孙文子在戚,孙嘉聘于齐,孙襄居守。二月庚寅,宁喜、右宰谷伐孙氏,不克。伯国伤。宁子出舍于郊。伯国死,孙氏夜哭。国人召宁子,宁子复攻孙氏,克之。辛卯,杀子叔及大子角。书曰“宁喜弑其君剽”,言罪之在宁氏也。孙林父以戚如晋。书曰“入于戚以叛”,罪孙氏也。臣之禄,君实有之。义则进,否则奉身而退,专禄以周旋,戮也。
当年赶走卫献公的主谋是孙林父,现在卫献公要复辟,首先要除掉的也是孙林父。关于这一点,孙林父恐怕是心知肚明的,也相应地做了一些准备:孙林父本人镇守封地戚地,其子孙嘉访问齐国,另一个儿子孙襄(字伯国)留守卫国首都帝丘。说白了,也就是不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二月初六日,宁喜和右宰谷讨伐孙氏,没有获胜,但是孙襄受伤。宁喜退出帝丘,在郊外驻扎。当天晚上,孙襄去世,孙家人大哭。帝丘的居民大概是看到风向不对,主动和宁喜联系。宁喜再度发动进攻,获胜。初七日,杀了卫殇公(即公孙剽,依其父子叔黑背之名,又称为子叔)和他的世子角。《春秋》记载“宁喜弑其君剽”,这是说罪在宁氏。孙林父逃往晋国,将戚地也献给了晋国。《春秋》记载“入于戚以叛”,这是归罪于孙氏。臣子的俸禄(包括封地),其实是国君的。合于道义就前进,不合道义就保全性命而引退。把俸禄作为私有财产并与人周旋交易,其罪可以诛戮。
甲午,卫侯入。书曰“复归”,国纳之也。大夫逆于竟者,执其手而与之言;道逆者,自车揖之;逆于门者,颔之而已。公至,使让大叔文子曰:“寡人淹恤在外,二三子皆使寡人朝夕闻卫国之言,吾子独不在寡人。古人有言曰:‘非所怨,勿怨。’寡人怨矣。”对曰:“臣知罪矣。臣不佞,不能负羁绁以从牧圉,臣之罪一也。有出者,有居者。臣不能贰,通外内之言以事君,臣之罪二也。有二罪,敢忘其死?”乃行,从近关出。公使止之。
初十日,卫献公进入帝丘。《春秋》记载“(卫献公)复归于卫”,说明是国人让他回来的。大夫在国境上迎接的,卫献公拉着他们的手跟他们说话;在路上迎接的,卫献公站在车上作揖;在城门口迎接的,那就只是点个头而已了。
卫献公进了宫,派人责备太叔仪(谥文):“寡人避难在外,诸位大夫都让寡人随时听到卫国的消息,只有您从来不关心寡人。古人说得好:‘不应该怨恨的就不要怨恨。’寡人可是怨恨您了。”太叔仪回答:“下臣知罪了。下臣没有才能,不能背着马笼头,提着马缰绳,跟随国君保护财物,这是下臣的第一宗罪。有人外出,有人居守,下臣不能两边讨好,传递内外消息来侍奉国君,这是下臣的第二宗罪。有这两大罪状,岂敢忘记一死?”于是出走,从最近的关卡出国。卫献公派使者制止了他。
卫人侵戚东鄙,孙氏诉于晋,晋戍茅氏。殖绰伐茅氏,杀晋戍三百人。孙蒯追之,弗敢击。文子曰:“厉之不如。”遂从卫师,败之圉。雍获殖绰。复诉于晋。
卫国人入侵戚地的东部边境。可是戚地已经献给了晋国,可以说是晋国的领土。孙氏向晋国告状,晋国便派兵戍守茅氏,也就是戚地的东部。
殖绰,也就是齐庄公的“大公鸡”。齐庄公被杀之后,殖绰逃到了卫国。现在,卫国派他来讨伐茅氏,杀掉了晋国的戍卒三百人。孙林父的儿子孙蒯带兵追击,但是又害怕,不敢发动进攻。孙林父骂他:“你连厉鬼都不如!”孙蒯这才鼓起勇气追赶卫军,在圉地打败他们。孙氏家臣雍俘获殖绰。孙氏再度到晋国提出控诉。
郑伯赏入陈之功,三月甲寅朔,享子展,赐之先路三命之服,先八邑。赐子产次路再命之服,先六邑。子产辞邑,曰:“自上以下,降杀以两,礼也。臣之位在四,且子展之功也。臣不敢及赏礼,请辞邑。”公固予之,乃受三邑。公孙挥曰:“子产其将知政矣。让不失礼。”
郑简公赏赐攻入陈国有战功的人。三月初一,设宴招待公孙舍之(字子展),赏赐给他先路(车名)和三命车服,然后再赏赐给他八座城邑。赏赐给子产次路(亦为车名)和两命车服,然后再赏赐给他六座城邑。子产不接受城邑,说:“自上而下,礼数以二递减,这是规矩。下臣在众卿中排名第四,而且这些都是子展的功劳,下臣不敢受到这样的赏赐和礼遇,请求辞去城邑。”
当时郑国众卿的排名为:公孙舍之、良霄(字伯有)、公孙夏(字子西)、公孙侨(字子产)。子产确实排名第四。可是,入侵陈国是公孙舍之和子产共同带兵完成的,给他这样的赏赐也无可厚非。郑简公坚持要赏,子产不得已,最终接受了三座城邑。
公孙挥评价:子产恐怕是要执政了,谦让而不失礼仪。
晋人为孙氏故,召诸侯,将以讨卫也。夏,中行穆子来聘,召公也。
晋国人为了孙氏的事情,召集诸侯,准备讨伐卫国。夏天,荀吴(中行氏,谥穆)前来鲁国访问,请鲁襄公去参加会盟。
楚子、秦人侵吴,及雩娄,闻吴有备而还。遂侵郑。五月,至于城麇。郑皇颉戍之,出,与楚师战,败。穿封戌囚皇颉,公子围与之争之,正于伯州犁。伯州犁曰:“请问于囚。”乃立囚。伯州犁曰:“所争,君子也,其何不知?”上其手,曰:“夫子为王子围,寡君之贵介弟也。”下其手,曰:“此子为穿封戌,方城外之县尹也。谁获子?”囚曰:“颉遇王子,弱焉。”戌怒,抽戈逐王子围,弗及。楚人以皇颉归。
楚康王、秦国人入侵吴国,抵达雩娄,听说吴国已经有了防备就回来了。但是又不甘心空手而归,于是入侵郑国。五月,打到了城麇。郑国大夫皇颉戍守城麇,出城与楚军作战,战败。楚将穿封戌俘虏了皇颉,楚康王的弟弟公子围与他争功,两个人争执不下,请伯州犁裁判。
伯州犁说,那得问问俘虏本人,看是谁俘虏了他。于是让皇颉站在两个人面前,伯州犁说:“他们争执的对象是您。您是君子,有什么不明白的?”高高抬起手,说:“这一位是王子围,寡君尊贵的弟弟。”放下手,说:“这个是穿封戌,方城山外的县尹。现在您说说,是谁俘虏了您?”
郑国人从来不蠢。皇颉一看这架势,立马明白伯州犁是什么意思,赶紧回答:“我遇到王子,抵挡不住啊!”
穿封戌大怒,抽戈追赶公子围,没有追上。楚国人带着皇颉回去了。
后人将“上下其手”作为一句成语,形容背地里搞鬼,互相勾结,暗中作弊,就是出自伯州犁那只贱手。
印堇父与皇颉戍城麇,楚人囚之,以献于秦。郑人取货于印氏以请之,子大叔为令正,以为请。子产曰:“不获。受楚之功,而取货于郑,不可谓国,秦不其然。若曰‘拜君之勤郑国。微君之惠,楚师其犹在敝邑之城下’,其可。”弗从,遂行。秦人不予。更币,从子产,而后获之。
郑国大夫印堇父和皇颉一同戍守城麇,被楚国人俘虏,而且献给了秦国。郑国人拿了印氏的财货去请求秦国释放印堇父,游吉担任令正(朝廷秘书长),为印氏写请求赎人的信。子产看了信后说:“这样写是赎不到人的。接受楚国奉献的俘虏而从郑国获取财货,不能说是国家所为,秦国不会这么做的。如果说:‘拜谢君侯勤于郑国之事,如果不是君侯的恩惠,楚军恐怕还在敝国的城下。’也许可以。”游吉不听,使者于是就动身了。秦国果然不放人。郑国人再派使者过去,将礼物更换为一般的财物,按照子产的写法,然后才将印堇父赎回来。
六月,公会晋赵武、宋向戌、郑良霄、曹人于澶渊,以讨卫,疆戚田。取卫西鄙懿氏六十以与孙氏。
赵武不书,尊公也。向戌不书,后也。郑先宋,不失所也。
于是卫侯会之。晋人执宁喜、北宫遗,使女齐以先归。卫侯如晋,晋人执而囚之于士弱氏。
六月,鲁襄公在澶渊会见晋国赵武、宋国向戌、郑国良霄以及曹国人,目的是讨伐卫国,划定戚地的边界,将卫国西部边境原本属于懿氏的六十邑划给孙氏。
《春秋》记载:“公会晋人、郑良霄、宋人、曹人于澶渊。”不写赵武的名字,是为了尊重鲁襄公。不记录向戌,是因为他迟到了。把郑国排在宋国前面,是因为郑国的良霄如期到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