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襄公二十一年
公元前552年,鲁襄公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春,公如晋,拜师及取邾田也。
二十一年春,鲁襄公出访晋国,拜谢三年前晋国出兵主持公道,以及将邾国的土地划给鲁国。
邾庶其以漆、闾丘来奔,季武子以公姑姊妻之,皆有赐于其从者。于是鲁多盗。季孙谓臧武仲曰:“子盍诘盗?”武仲曰:“不可诘也。纥又不能。”季孙曰:“我有四封,而诘其盗,何故不可?子为司寇,将盗是务去,若之何不能?”武仲曰:“子召外盗而大礼焉,何以止吾盗?子为正卿,而来外盗;使纥去之,将何以能?庶其窃邑于邾以来,子以姬氏妻之,而与之邑。其从者皆有赐焉。若大盗礼焉以君之姑姊与其大邑,其次皂牧舆马,其小者衣裳剑带,是赏盗也。赏而去之,其或难焉。纥也闻之,在上位者洒濯其心,壹以待人;轨度其信,可明征也,而后可以治人。夫上之所为,民之归也。上所不为,而民或为之,是以加刑罚焉,而莫敢不惩。若上之所为,而民亦为之,乃其所也,又可禁乎?《夏书》曰‘念兹在兹,释兹在兹,名言兹在兹,允出兹在兹,惟帝念功’,将谓由己壹也。信由己壹,而后功可念也。”
庶其非卿也,以地来,虽贱,必书,重地也。
邾国大夫庶其叛逃鲁国,将漆地、闾丘作为礼物送给鲁国。鲁国人喜出望外,给予庶其重赏。季孙宿主持,将鲁襄公的姑母嫁给庶其为妻,对庶其的随从也都有赏赐。鲁襄公的姑母即鲁成公的姐妹、鲁宣公的女儿。鲁宣公去世已有三十九年。就算这个女儿是遗腹子,至少也三十九岁了。将她嫁给庶其,可谓惠而不费。
当时,鲁国治安不太好,盗贼很多。季孙宿责问司寇臧孙纥:“您怎么不治一下这些盗贼?”臧孙纥说:“治不了,我又没这个本事。”季孙宿说:“我国四方有边界,用来禁止盗贼,为什么不可以?您是司寇,应当务求消灭盗贼,怎么能说做不到呢?”臧孙纥说:“您将外面的盗贼请进来而大礼相待,怎么能够禁止国内的盗贼?您当正卿,却招来外贼;又要我消灭内贼,我拿什么去消灭?庶其从邾国盗窃城邑来到鲁国,您安排姬氏之女给他当老婆,而且赏给他城邑,他的随从都有赏赐。如果用国君的姑母和大邑对大盗表示尊敬,其次用皂牧车马,再小的用衣裳佩剑带子,这是赏赐盗贼。既然奖赏了又想去掉他,恐怕很难吧?我也听说过,在上位者要洗涤他的心灵,专一待人,使其合于法度,并能让人相信,然后才可以治理百姓。君上的所作所为,是臣下效仿的榜样。如果君上所有不为,而百姓有人为之,就要加以刑罚,没有人敢于不惩戒。如果君上之所为,而百姓也为之,那是理所当然的,又哪里禁止得了?《夏书》上说,‘想干的就是这事,想不干的就是这事,号令的就是这事,诚信所在的就是这事,只有天帝才能记下这功劳’。大概说的就是要身体力行,标准一致。诚信由己出而一致,而后可以期盼成功。”
臧孙纥说得很有道理,但是季孙宿肯定听不进去。假如臧孙纥晚生两百年,听到庄子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想必也不会发这番牢骚了。
《春秋》记载:“邾庶其以漆、闾丘来奔。”庶其非卿,但是带着土地来投奔,即使地位低下,也一定要加以记载,这是重视土地。说白了,只要得到土地,管他是送是抢!
齐侯使庆佐为大夫,复讨公子牙之党,执公子买于句渎之丘。公子来奔。叔孙还奔燕。
齐庄公继续进行政治清算,任命庆佐为大夫,再度讨伐公子牙的党羽,在句渎之丘抓住了公子买。公子逃奔鲁国,叔孙还逃奔燕国。
夏,楚子庚卒。楚子使子冯为令尹,访于申叔豫。叔豫曰:“国多宠而王弱,国不可为也。”遂以疾辞。方暑,阙地,下冰而床焉。重茧,衣裘,鲜食而寝。楚子使医视之。复曰:“瘠则甚矣,而血气未动。”乃使子南为令尹。
夏天,楚国令尹公子午去世,楚康王任命子冯为令尹。子冯找申叔豫商量,申叔豫说:“国家宠臣很多,而大王又年轻,令尹这个工作不好干啊!”子冯便借口生病,辞谢楚康王。当时天气正热,子冯在地上挖了一个洞,洞里装满冰块,将床安放在上面,身上穿着两层棉衣,又穿上皮袍,只吃很少的东西,躺在床上。楚康王派医生去看他,回来报告说:“瘦是瘦到极点了,但是气血没有异常。”于是楚康王就任命公子追舒(字子南)当了令尹。
大热天穿皮袍,是为了装病,但那很容易出汗,搞不好就真病了,所以才在床下置冰,子冯这一手,堪称演技爆棚。楚康王的医生也是高人,不看表面,只观气血,判断准确。至于楚康王本人,看破不说破,倒也是体贴。只是苦了公子追舒——很多时候,飞来的官运和飞来的横财一样,不见得是好事。
栾桓子娶于范宣子,生怀子。范鞅以其亡也,怨栾氏,故与栾盈为公族大夫而不相能。桓子卒,栾祁与其老州宾通,几亡室矣。怀子患之。祁惧其讨也,诉诸宣子曰:“盈将为乱,以范氏为死桓主而专政矣,曰:‘吾父逐鞅也,不怒而以宠报之,又与吾同官而专之。吾父死而益富。死吾父而专于国,有死而已,吾蔑从之矣。’其谋如是,惧害于主,吾不敢不言。”范鞅为之征。怀子好施,士多归之。宣子畏其多士也,信之。怀子为下卿,宣子使城著而遂逐之。秋,栾盈出奔楚。宣子杀箕遗、黄渊、嘉父、司空靖、邴豫、董叔、邴师、申书、羊舌虎、叔罴,囚伯华、叔向、籍偃。
栾黡(桓子)娶了士的女儿为妻,生了栾盈(怀子)。鲁襄公十四年晋国伐秦,栾战死,栾黡归咎于士鞅,迫使他一度逃亡秦国。对此,士鞅耿耿于怀,深恨栾氏,所以与栾盈同为公族大夫而不能和睦共处。
栾黡死后,其妻栾祁(即士的女儿、栾盈的母亲)与家老州宾私通,家里的财产几乎全部被州宾占有。栾盈对此当然很担忧。栾祁害怕儿子追究责任,竟然到士那里告儿子的黑状,说:“栾盈将要作乱,认为范氏害死了栾黡而垄断政权,说:‘我父亲驱逐士鞅,不对他表示愤怒而以宠信来报答他,又和我担任了同样的官职而专横独断。我父亲死了,范氏更加富有。害死我父亲而在国内专权,我大不了一死,也不会再跟从他了。’他的想法就是这样,我害怕他加害您,不敢不告诉您。”士鞅也为她做证。母亲和舅舅联合起来陷害儿子,无论放在哪个时代都是奇闻。士信不信栾祁的话?很难说。但是栾盈好善乐施,士人多依附于他,这一点让士很担心,因此也就选择了相信。
当时,栾盈是下军副帅,在六卿之中排名第六,只能算是下卿。士派他到著地筑城,借机驱逐他。秋天,栾盈逃奔楚国。士大开杀戒,杀了箕遗、黄渊、嘉父、司空靖、邴豫、董叔、邴师、申书、羊舌虎、叔罴十位大夫,都是和栾盈关系密切的。又囚禁了伯华、羊舌和籍偃。
人谓叔向曰:“子离于罪,其为不知乎?”叔向曰:“与其死亡若何?《诗》曰‘优哉游哉,聊以卒岁’,知也。”
乐王鲋见叔向,曰:“吾为子请。”叔向弗应。出,不拜。其人皆咎叔向。叔向曰:“必祁大夫。”室老闻之,曰:“乐王鲋言于君,无不行,求赦吾子,吾子不许。祁大夫所不能也,而曰必由之,何也?”叔向曰:“乐王鲋,从君者也,何能行?祁大夫外举不弃仇,内举不失亲,其独遗我乎?《诗》曰:‘有觉德行,四国顺之。’夫子觉者也。”
晋侯问叔向之罪于乐王鲋。对曰:“不弃其亲,其有焉。”于是祁奚老矣,闻之,乘而见宣子,曰:“《诗》曰:‘惠我无疆,子孙保之。’《书》曰:‘圣有谟勋,明征定保。’夫谋而鲜过、惠训不倦者,叔向有焉,社稷之固也,犹将十世宥之,以劝能者。今壹不免其身,以弃社稷,不亦惑乎?鲧殛而禹兴。伊尹放大甲而相之,卒无怨色!管、蔡为戮,周公右王。若之何其以虎也弃社稷?子为善,谁敢不勉?多杀何为?”宣子说,与之乘,以言诸公而免之。不见叔向而归,叔向亦不告免焉而朝。
有人对羊舌说:“您遭了这个罪,是不是不聪明呢?”言下之意,聪明的话就应该投靠范氏。羊舌回答:“比之于死亡如何?《诗》上说,优哉游哉,就这样度过岁月。这正是聪明啊!”意思是,我谁也不靠,悠闲自在,总不至于死亡,这就是聪明。
乐王鲋去见羊舌,说:“我为您去求情。”羊舌没有反应。乐王鲋出去,羊舌也不拜谢。手下都怪他,羊舌说:“能救我的,只有祁大夫。”祁大夫就是祁奚,早已经退休了。羊舌氏的家老听到,说:“乐王鲋对国君说什么,国君没有不听的。他请求赦免您,您却不许。祁大夫是做不到这些的,您却说必须由他去说,这是为什么?”羊舌说:“乐王鲋是看着国君眼色办事的,哪里能行?祁大夫举荐外人不避仇人,举荐自己人不失亲人,难道会独独留下我吗?诗上说,‘有正直的德行,四方国家都来归顺’。他老人家是正直的人啊!”
果如羊舌所料,晋平公向乐王鲋询问叔向的罪过,乐王鲋回答:“此人不抛弃他的亲人,有可能参与了吧。”被杀的十个人当中,有个羊舌虎,是羊舌的兄弟,所以乐王鲋有此一说。当时祁奚在家养老,听到这件事,乘坐传车到绛都来见士,说了一番话——
《诗》上说:“赐予恩惠没有穷尽,子子孙孙都保有它。”《书》上说:“智者有谋略,有教诲,应当相信保护。”谋事而鲜有过错,教诲别人不知疲倦,叔向就是这样的人,他是国家的柱石,即使子孙十代有罪过都要赦免,以鼓励有能力的人。而今一朝自身不免于祸,而抛弃社稷,这不也会让人困惑吗?鲧被杀而禹兴起;伊尹流放太甲后来又辅佐他,太甲终无怨言;管叔、蔡叔被诛戮而周公辅佐成王。为什么叔向要因为羊舌虎而抛弃社稷呢?您做好事,谁敢不努力?多杀人有什么意义?
士听了,心悦诚服,让祁奚一起坐车入宫,向晋平公劝说而赦免了羊舌。做完这件事,祁奚也没有见羊舌就回去了,羊舌也没有向祁奚报告得到赦免就去上朝了。所谓君子之交,大概就是他们这种关系吧。
初,叔向之母妒叔虎之母美而不使,其子皆谏其母。其母曰:“深山大泽,实生龙蛇。彼美,余惧其生龙蛇以祸女。女,敝族也。国多大宠,不仁人间之,不亦难乎?余何爱焉?”使往视寝,生叔虎,美而有勇力,栾怀子嬖之,故羊舌氏之族及于难。
羊舌和羊舌虎是同父异母的兄弟,羊舌的母亲是正室。当初,羊舌的母亲嫉妒羊舌虎的母亲貌美而不让她给丈夫侍寝,她的儿子们都劝母亲不要这么做。这位老太太说:“深山大泽之中,有龙蛇生长。她那么美,我害怕她生下龙蛇来祸害你们。你们老羊家已经衰败了,国家多的是得宠的大家族,坏人又从中挑拨,这不是很难办吗?我又有什么好爱惜的?”于是听从儿子的话让羊舌虎的母亲去侍寝,后来生了羊舌虎。羊舌虎长得好看,而且有能力,栾黡很宠爱他(怎么宠,尽可脑补),所以羊舌氏被牵扯进祸难。
栾盈过于周,周西鄙掠之。辞于行人曰:“天子陪臣盈得罪于王之守臣,将逃罪。罪重于郊甸,无所伏窜,敢布其死:昔陪臣书能输力于王室,王施惠焉。其子黡不能保任其父之劳。大君若不弃书之力,亡臣犹有所逃。若弃书之力,而思黡之罪,臣,戮余也,将归死于尉氏,不敢还矣。敢布四体,唯大君命焉。”王曰:“尤而效之,其又甚焉。”使司徒禁掠栾氏者,归所取焉。使候出诸辕。
栾盈逃奔楚国,途中经过王畿。虎落平阳被犬欺,王畿西部边境的人打劫了栾盈的财物。栾盈向王室主管宾客事务的小行人投诉:“天子的陪臣栾盈,得罪于王室的守土之臣(指晋平公),打算逃避惩罚。又在天子的郊外获罪,没有地方可以逃匿,冒死禀报:从前陪臣栾书能够效力于王室,天子给予了恩惠。其子栾黡,不能保住他父亲的辛劳。天子如果不忘记栾书的努力,逃亡在外的陪臣还有地方可以逃避。如果弃栾书的努力于不顾,而想到栾黡的罪过,那么陪臣本来就是幸免于杀戮,准备回国死在尉氏(刑法官)那里,不敢回来了。谨此伸开手脚,任凭天子发落。”
周灵王说:“本来不对,还去效仿,罪过更大。”意思是,晋国这样对待栾盈是不对的,如果王畿之人也这么对待他的话,那就更加不对了。下令司徒禁止劫掠栾氏,归还抢走的东西,派候人(在道路迎送宾客的官吏)送栾盈一行从辕山险道离开王畿。
冬,曹武公来朝,始见也。
冬天,曹武公来朝见鲁襄公,这是他第一次来朝见。
会于商任,锢栾氏也。
齐侯、卫侯不敬。叔向曰:“二君者必不免。会朝,礼之经也;礼,政之舆也;政,身之守也;怠礼失政;失政,不立,是以乱也。”
《春秋》记载,这一年十月,晋、齐、鲁、宋、卫、郑、曹、莒、邾各路诸侯在商任相会。如此兴师动众,竟然是为了禁锢栾盈,也就是断绝栾盈的后路,不让他逃往这些国家。从这个时候开始,晋国的内政和外交,都有点乱套了。
齐庄公和卫殇公在这次会见上表现不恭敬。羊舌说:“这两位国君怕是不免于祸了。诸侯会面、朝见,遵从礼仪的规范。礼仪,是政治的载体。政治,是国君身之所安。礼仪上怠慢则政事错失,政事错失则不能立身,因此会发生动乱。”
知起、中行喜、州绰、邢蒯出奔齐,皆栾氏之党也。乐王鲋谓范宣子曰:“盍反州绰、邢蒯?勇士也。”宣子曰:“彼栾氏之勇也,余何获焉?”王鲋曰:“子为彼栾氏,乃亦子之勇也。”
齐庄公朝,指殖绰、郭最曰:“是寡人之雄也。”州绰曰:“君以为雄,谁敢不雄?然臣不敏,平阴之役,先二子鸣。”庄公为勇爵,殖绰、郭最欲与焉。州绰曰:“东闾之役,臣左骖迫,还于门中,识其枚数,其可以与于此乎?”公曰:“子为晋君也。”对曰:“臣为隶新。然二子者,譬于禽兽,臣食其肉而寝处其皮矣。”
栾盈一案,牵连甚众。荀起、荀喜、州绰、邢蒯逃亡到齐国,他们都被认为是栾氏的党羽。乐王鲋对士说:“为什么不让州绰、邢蒯回来,他们都是勇士啊。”士小气地说:“他们是栾氏的勇士,我能得到什么呢?”乐王鲋说:“您如果做他们的栾氏,他们也就是你的勇士啦。”意思是,只要你像栾盈一样对待他们,他们不就是你的人吗?
齐庄公临朝,指着殖绰、郭最说:“这是寡人的大公鸡啊!”州绰说:“您说他们是大公鸡,谁敢不认为他们是大公鸡?不过下臣不才,平阴之战的时候,可是比这两位先打鸣哦。”三年前晋国讨伐齐国,州绰在平阴俘虏了殖绰、郭最,若以勇力而论,州绰确实远胜于这两位,战如斗鸡,胜者先鸣,这么说是没错的。齐庄公将为勇士们授爵,殖绰、郭最都想要,州绰又说:“当年围攻东闾,下臣的左骖马被挡住,回到门中,将城门上的门钉数得清清楚楚,是不是可以在这里也要一份呢?”齐庄公忍不住了,说:“您这是为晋侯啊!”州绰说:“下臣担任您的臣仆不久,然而这两位,如果拿禽兽打比方,下臣已经啄到他们的肉而睡在他们的皮上了。”
古人杀牲,食其肉,睡其皮上。州绰在襄公十八年射中殖绰,所以说了这样一句话。大公鸡,喔喔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