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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之高下(第1页)

面之高下

中国的面条如今可是一个大家族。

据说,光是陕西的面条就有近千种花样,什么臊子面、旗花面、麻食面、酸汤面、油泼面、血条面……,细者如发丝,粗者似腰带。其他地方的,名堂也不少。

如今人们吃顿面条实在不算什么,一千多年前情况却大不相同,面条正经是稀罕物,有时连候补一把手都吃不上。此候补一把手就是李隆基,后来的唐玄宗。李隆基在家里排行老三,原配夫人姓王,是他在当临淄王时娶的。这王氏十分贤惠,还有胆识,曾经为李三郎扫除政敌出过不少主意,因此等到李隆基登基之后,随即册封王氏为正宫娘娘,就连老丈人王仁皎也跟着沾光,“历将作大匠、太仆卿,迁开府仪同三司,封祁国公”。开府仪同三司在唐代是一品文职散官的封阶,虽然只是虚职,但地位相当显赫。王仁皎在开元七年(719)死后,唐玄宗还下令由财政拨款为其办理丧事,并亲笔书写碑文,颂扬老丈人的光辉业绩。这些,在《新唐书》《旧唐书》中均有记载。

然而,随着天下逐渐太平和身边的小妞越来越多,李隆基逐渐对王氏冷淡起来,还萌生了废后之心。王皇后见势不妙,遂开展了忆苦思甜教育,哭着对老公说:“陛下独不念阿忠脱紫半臂易斗面,为生日汤饼邪?”阿忠,是王皇后对其父王仁皎的称呼。汤饼,就是面条。半臂,则是套在长衫外面的短袖罩衣,在唐初曾颇为流行,开始是朝臣们的穿戴,后来则成了女装。留存于世的一些唐代壁画或陶仕女俑身上,还能看到半臂的样子。将短袖衫套穿在长袖外面,是这两年北京青年男女的流行穿着,却很少有人知道这种花样一千多年前即有之。这等创新,世上其实还有很多。

王皇后的这句话如译成歌行体,大约是:“人家的生日都吃面,三郎兜里没有钱。阿爹脱下了小褂子儿,给我夫君把面换。唉唉唉唉,把呀把面换!”可套用《白毛女》中的曲谱吟唱之。

从王皇后之言可以看出,当时人们过生日已经讲究吃面条了,而李三郎一度混得相当惨,连吃碗寿面也得靠老丈人接济。

唐代官制,三品以上大臣即部级干部才有资格穿紫色官服,级别较低的官员只能服绯,这些人若想红得发“紫”,必须经最高领导特批,如此方可在着装上享受部级待遇。王仁皎以前的官职为果毅都尉,最高不过五品,因此其紫半臂也应是某位皇上赏穿的。他能将这件尊贵的小褂子卖掉,让穷女婿过生日时好歹吃上碗面,家境想必也不宽裕。因此,李隆基听了王皇后这番话,“悯然动容”,废后之事缓议。看来,面条还是有些感召力的。

不过,王皇后在开元十二年(724),还是被废为庶人,罪名是参与了其孪生兄弟王守一的“厌胜”之事,对皇上有所不利,这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王守一也被剥夺太子太保等官衔,流放到外地,途中又被圣上赐死。这也不奇怪,此时的李三郎已是万乘之君,庭前皆佳丽,腹中尽膏粱,区区一碗面条何足道哉。王氏维系老公的那点资本已大大缩水,其命运只能任人摆布了。看来,面条的感召力终究有限。

唐代的宫中确乎有面条供应。据《唐六典》记载,当时光禄寺供应百官的膳食中,“冬月则加造汤饼及黍,夏月加冷淘、粉粥”。冷淘,就是凉面。当时市面上还有一种槐叶冷淘,就是用槐树的嫩叶挤压出的汁液和面做出的凉面。

明代皇宫之中,吃面已成制度。万历、天启年间在宫中充任太监的刘若愚,在其所著的《酌中志》中,对此有着明确记载,说是宫中五月“初五日午时,饮朱砂、雄黄、菖蒲酒,吃粽子,吃加蒜过水面”,六月“初六日,皇史宬、古今通集库、銮驾库晒晾。吃过水面,嚼银苗菜,即藕之新嫩秧也”。吃面条配嫩藕芽,口感一定不差,想想嘴里都有一股清香味儿。可是,吃粽子搭面条,还要加上两瓣大蒜,那会是什么光景?看来,宫中饮食也不可迷信,什么货色都有。

中国面条繁衍到今天,形成了“五大名牌”,即北京炸酱面、山西刀削面、广东伊府面、四川担担面和武汉热干面。其实,各地还有不少佳品,像兰州的牛肉拉面、贵阳的肠旺面,都很有吃头,只是由于地处偏远,过去不为人熟悉罢了。如果论选料之讲究,烹制之精细,超出“五大”者不知凡几。过去北京富贵人家夏至时吃的“全卤面”就是一例。吃这碗面,要在夏至前一天,先用慢火将猪、牛、鸡、鸭诸物煮出浓汤,等到正日子再将燕窝、银耳、金针、鱼翅、海参之类投入汤中,加料酒、酱油,以小火熬之。等到锅开三滚之后,勾芡,再将打好的鸽子蛋浆缓缓注入卤中。最后以铁勺炸花椒油热泼于卤上。如此,全卤才算大功告成。这等吃法,绝非一般百姓所能问津,因此全卤面虽然很高贵,却难以进入“五大”之列。

“五大”之所以成为“五大”,在于其平民气十足,一般人家皆可为之。就像通俗歌曲,大家都能哼哼几下,故而能够流行开来。不过,虽说这些个面条很“通俗”,但制作也有一定之规,不能乱“哼哼”,否则就成了下三烂。

拿四川的担担面来说,相传它是自贡一个叫陈包包的小贩首创,因最初是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售卖,故以此名之。其配料有红酱油、化猪油、麻油、芝麻酱、蒜泥、葱花、红油辣椒、花椒面、醋、芽菜、味精等十多种,也有人在其中添加炒猪肉末甚至豌豆尖,以提升档次。传统的担担面讲究面细无汤,麻辣味鲜,要达到这一水准,花椒面绝不可少。制作花椒面,要选用上好的生花椒,最好是当地的大红袍,以微火将其焙干,碾细即可。调料之中稍加一点花椒面,滋味立即丰富起来。我们家老头儿,当年早餐几乎天天吃担担面,做面必加花椒,且对不通此道者甚为鄙夷。有一年春节,时任国家主席的杨尚昆来到东安市场的一家餐馆体察民情,看到有一家人正在吃担担面,就随口说了一句:“担担面一定要加上些花椒,味道才好。”老头儿从电视中看到这一段,不禁大叫:“快来看,杨尚昆懂得吃担担面要加花椒!要得!”这“要得”两个字,说的还是四川话,很有麻辣味儿。

北京的炸酱面也有许多说道。首先要选酱,全用黄酱太咸,单用甜面酱又偏甜,而且不香,要黄酱和甜面酱各占一半才好。比例确定之后,还要选厂家,黄酱要前门外六必居的,甜面酱则以西单天源酱园所产为佳,光是买这点酱,就得跑上小半个北京城。炸酱所用之肉要肥瘦参半,用刀切成细丁,最好不用肉馅儿,因为没有咬头。炸酱时不能添水,要用小火慢慢干炸,时以锅铲推搅,直到酱香入肉,肉味入酱,才算大功告成。吃炸酱面配搭的各色蔬菜即面码,也有门道。要有青豆嘴儿、黄豆嘴儿、白菜丝、掐菜、菠菜、韭菜段、小胡萝卜丝、黄瓜丝、芹菜末、香椿末,共计十样。前六样吃前还需在滚水中焯一下。这些东西虽然不算金贵,但因出产时令不同,凑齐了也不那么容易。实在不行,调减几样也是可以的。再不行,洗根顶花带刺的黄瓜,拿在手中直接就面吃,也还凑合,且别有一种豪迈之气。但是绝不能白嘴吃面。老北京把不带面码的炸酱面叫“光屁股面”,一听这称呼,便知他们对这种吃法是何等不屑。

一位祖上是镶黄旗的朋友宣称,炸酱面是八旗后人发明的。这些人有钱时,顿顿饭要七大碟八大碗,等到吃光了家底儿,还要硬撑架子,于是在吃面时便弄出了各种花样,将各种面码一一放入小碟之中,使餐桌上碗碟总量好歹保持原有水平。经过多年捣鼓,遂有了今日之北京炸酱面。此说不见官方史料,却可从民谚中觅见一些踪迹。清末民初时,北京的八旗子弟没了铁杆庄稼,连吃窝窝头都困难,但是逢到客人拜访,总要想方设法弄出几样菜,不能太寒酸。当时京城中流传着一句民谣:“白菜帮子萝卜皮,凑合凑合一顿席。”所说的就是这号人。而穷了一辈子的升斗小民,是绝少有兴致折腾这些花样的。

即以炸酱面为例,对于北京许多平民来说,光屁股面已属美食,有酱有肉,滋味醇厚。等而下之的面条其实还有很多,例如炸酱油面。其做法极简单:葱花炝锅,倒入酱油,见开即可,拌面食之。若能加些白菜丝,则更好。这样的面条实在过于简约,故有关京城旧俗的文章中从未有过记载。然而,这是许多北京平民的日常吃食。三十多年前我在山西工厂当工人时,曾蒙胡同里长大的北京同乡热情相邀,品尝过一两次炸酱油面。其味之美,至今难忘。

当时,我们整天与“钢丝面”为伍,调料只有粗盐酸醋。将高粱面拌湿后放入类似绞肉机的设备中挤压成粉条状,这就是钢丝面。这种面只可蒸食,一下锅便成了糊糊。在这种生存条件下,有一碗炸酱油拌白面条可吃,如何不是人间至味?

人之境况,往往决定着面之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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