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陵是气候湿暖温和的地方,每到六月便会迎来漫长缠绵的雨季,那时梅子正熟。平措喜欢多雨的晋陵,即使床单与衣衫永远晾不干也喜欢。
琴总在雨天推开窗子。下雨时烟灰色的天空显得很低,云雾如绢纱般飘荡着,她偶尔会像个孩子似的伸手去摸。但大部分的时间里,她都乖乖地坐在种满芭蕉的窗边写字或者看书。长长的黑发落在肩头,有一两缕被风吹得卷起来,她便伸出纤长的手挽到耳后,低垂的细颈微露,衬着黛紫色的衣裙,肌肤白嫩得像昆仑山顶的雪。
平措经常躲在芭蕉叶下偷看她,或是捧一手雨水泼进去,为此常被她怒目相视,让猝然闭合的窗扇夹伤手指与鼻梁。
平措每碰一鼻子灰,就站那儿傻呵呵地笑一回。
琴的性子很冷,仿佛出生时阎王爷把一块又冷又硬的水晶错放进她胸腔了,平措追着她说了一箩筐好话,也换不来她一个好脸。明明她的父母都是温和又宽大的人,即使是平措这样汉话都说不溜的外族小子,他们也总是笑脸相迎。她那脾气不知随了谁,现在想起来,平措认得的人中,只有唐念青古怪的性子与她有几分相似。
但若是平措说起故乡,琴阴晴不定的坏脾气就会收敛许多。她身体不是很好,很少能出门,也许因为这个,她向往远方。
风中飞扬的经幡、平坦又柔软的草原、浅浅亮亮的泉河、千变万化的云朵、成群结队的牛羊、神出鬼没的草原狼……平措靠想象与父母的回忆拼命为琴描摹着故乡的模样。她听得入迷时会不自觉地露出浅笑,那是平措有生以来,见过最美的景色。
正想得出神,平措脚下莫名趔趄了一下,回头一看,唐念青突然蹲下了。平措心头一紧,立马跟着蹲下,双手警备地握紧了枪柄。
“有什么情况吗?”平措压低嗓子,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并没有,”唐念青回头,有点奇怪地打量他一眼:“你为什么蹲着?”
平措楞了一下:“看到你蹲,我才蹲的。”
“鞋底磨掉了一块,我在捡。”
“……”
“你为什么又一副想打我的样子?”
“……”
“脾气真暴躁。”
“……”
平措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他现在手痒得只想往唐念青脸上盖!
突然。
“砰——”
一声枪响撕裂了黑夜。
作者有话要说:
☆、我会憋死
枪响的位置离这里不远,平措眼神立即变了,他一把掐住唐念青的手腕,将人拉进了一旁的小院。
平措把唐念青死死护在门后的死角,端枪瞄准着虚掩的院门。他能听见自己的心突突地跳着,那么冷的天,他的后背甚至被逼出了密密的汗。
虢军来了。
不远处传来几双军靴踩在沙地上嘎吱嘎吱的声音,听声音似乎只有两三个人。平措屏住了呼吸,他身后还有一个走路都能滑下山坡的文弱书生,他不能失手。
脚步声渐渐临近了他们的藏身之处,有个沙哑的声音说:“一个人都没有啊。”
“刚刚这附近好像有什么声音。”另一个年轻些的声音接口。
“搜搜看。”
平措把手指放在扳机上,深吸了一口气,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屈起手指。
“别开枪。”
一只手突然伸来,按下枪头。
平措诧异地回头。
“枪声会引来更多的虢军,得不偿失。”唐念青离平措很近,呼吸般悄声耳语,“你让开,我有办法。”
平措看了他两秒,稍稍侧过身。
唐念青拎着那把他擦了一晚的刺刀,像一只猫微微弓着背,悄然无声地接近了院门。凭借一晃而过的影子,已经能够确定只来了两个虢军,他们刚刚搜完隔壁的屋子。
脚步声停在了院门口,平措的心快要跳出喉咙口了,他重新端起了枪。
院门“吱呀”了一声,唐念青比他更快一步。
刀尖寒光闪过,平措只觉眼前一花,持刀的男人已如一只豹子飞窜了出去。
连动作也没看清,刺刀贯穿了右边那人的背脊,刀刃破胸而出,左边之人惊慌下想要扣动扳机,但他发抖的手才抬起枪,唐念青已猛地转身,割断了他的脖子。
大量的血喷涌而出,溅在平措呆愣愣的脸上,犹有余温。
不过须臾之间,两个男人就被一刀毙命,扑倒在地。
唐念青面无表情,他再次抬起手,利刃狠快地切入人体,拔出,再直推进去,那接连的闷声令人毛骨悚然。唐念青在那两个虢军胸口各补了两刀,保证他们死得透透的了,他才抽回刀,蹲下来检查死人身上的物件。
平措还呆立在原地,他看着那滴着血的刀尖,慢慢松开了扣在扳机上的手。
那是平措第一次看到唐念青动手,也是有生以来看到这么快的身手,快得让人根本来不及做出反应。简直就像传闻中的虢军特务,训练有素、见血封喉。
唐念青没一会儿就把那两个人扒了个精光,他把其中一件棉军衣递到了平措手边,平措默默地接过,穿在了身上。他身上这件属于那个年轻点的虢军士兵,衣服有点紧,带着余温与血腥,平措低头去看,那士兵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的稚气,顶多只有十六七岁而已。
平措入伍时比他还小一点,不满十五,那年,他的父母死在了倭人的武士刀下。
可是倭人没被赶走,他们却要自相残杀。
平措在唐念青身边蹲下来,将手盖在少年士兵圆睁的眼上,无声地念了几句藏经后,他闷闷说:“唐工,你这人还真是……深藏不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