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竟如遭重击,心道他妈的,你缺不缺德?可两只脚自己长脑子了似的,不自主走过去,先看了看克拉肯手里的烟,再看了看克拉肯的白锡烟盒,最后才看了看克拉肯那副英俊的脸面。
陈竟主动笑道:“你也忙完了,歇歇?”
克拉肯瞧着他,嗯了一声,手里头的烟却竟是空烧,吸也不吸。陈竟一头纳闷,他别是中邪了吧,他从不抽烟,哪来的烟瘾?难不成他爷在“进化号”也显灵了?陈竟登时通身发毛,可另一头却禁不住两粒眼珠子黏在克拉肯的空烧的烟上,且暗骂一声暴殄天物。
克拉肯不冷不热,陈竟只好没话找话道:“抽烟呢?”
克拉肯仍是嗯了一声。陈竟先看了一阵克拉肯的烟盒,是光泽是锡制的,不过阅历有限,看不出是纯锡还是锡合金,年头不小,雕花绣蝶,磋磨光润,从审美来看,得是上个时代的老物件了,甚至极大可能是手工制品,今历经光阴,虽保留得不错,也是深深浅浅一道道磨痕了。
继而,陈竟才憋着腔肺里的火气,看向克拉肯手里点着的烟……陈竟本还以为克拉肯抽的是那种带外文的西洋烟,没成想看滤嘴越看越眼熟,不但似是国产,且似是国产名烟软中华。
正一晃神,回神已见克拉肯微笑起来,先碾灭烟头,不叫他继续看了,再递过烟盒,向陈竟笑道:“这么感兴趣?要不要试一试?”
陈竟冷不丁一哆嗦,嘴皮子比脑瓜子动得更快:“不用了,我不抽烟。”
不知是不是判断有误,克拉肯听了,竟露出些似笑非笑的神色。
陈竟登时觉得凉飕飕的,连忙引带开话题,从“进化号”的项目操作当中找了几个话头。克拉肯也果真收起烟盒,微微一笑,同陈竟在船舷栏杆旁讨论起人鱼的监测方案。
同克拉肯相处,陈竟已隐约琢磨出某种克拉肯的宽宏大量。但陈竟尚未分析得知,克拉肯为什么对他这样宽宏大量?是因为他年长太多,不愿与年轻人计较,还是因为早年与他爸认识,是看在他爸的面上?
陈竟心里头一通胡思乱想,冷不丁脖子挨到克拉肯的掌心。
克拉肯在中高纬海风中变得冰冷的手掌,蹭了蹭陈竟方才干活干得汗涔涔、冷津津的后颈脖子,也不嫌脏,激得陈竟登时一缩脖,只觉克拉肯低沉的话语好像远了、听不清了,倏地竟联想起叫如来佛祖死死压在五指山下的弼马温、孙猴子。
紧接着五指山变作海蛇窝,窜进陈竟脖领子里……陈竟冷不丁回神,遽然回头,才见分明是克拉肯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脖颈,力道一点不重,神色之中还似有忧心。
克拉肯道:“陈竟?要不要早些回去休息?我看你今天一直走神。”
不得不承认,自打上了“进化号”,陈竟这精神头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且克拉肯一挨着他,竟便叫陈竟忆及他爷相好,冷冰冰的指头,携着淋漓的海水,好似雨天,打他椎骨节蛇行般淌下来……
陈竟陡然寒毛倒竖,甚至茁生出某种背德的冲动,当即忙不迭同克拉肯拉开距离,佯作不经意脱下外套,先擦了擦后脖子上早变得湿冷的冷汗,笑道:“我这一身汗呢,别沾你手上。”接着他递给克拉肯一张纸巾,“我没什么事,就是坐船不适应……要不要擦擦手?”
递出纸巾,陈竟本是找借口说回去冲澡溜号的,可看见克拉肯关切的神色,鬼使神差间昏了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问道:“克拉肯,你说……人鱼有没有可能长出两条腿来?”
可这话一说出口,陈竟便暗道一声不好。一来出于直觉,陈竟始终不爱私下里单独与克拉肯谈论人鱼话题,哪怕用科学的态度审视,人鱼似乎仍具有某种禁忌意味,而这种禁忌在克拉肯面前体现得尤甚……不过这是单属于他的直觉,“进化号”的其他人并不察觉。
二来吗……他妈的,输人不输阵,“人鱼会不会长腿”这问得也太二流子、太业余了吧?虽说他这绝不是空穴来风,可谁提议谁举证,他要举证不出,那不成胡说八道了吗?
陈竟当即脑子清醒了,但不料克拉肯竟善解人意如斯,闻言微微一笑,给陈竟留全了面子,笑道:“你的意思是……人鱼这个物种有没有可能在进化过程中经历过两栖阶段,可以同时陆栖和海栖?”
“……”陈竟道:“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
克拉肯道:“那你可以再等一等……等到‘进化号’完满返航,我相信人鱼的进化史会成为人鱼研究的重要课题之一。”
说这话时,克拉肯低头凝望着陈竟,神色仍是学者的容雅作派,但陈竟却偏偏打了个寒战,尤其是听见“完满返航”的字眼……这实在是解释不通,有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信”,这种战栗是悖逆现实逻辑的,便好比海上晴空万里,唯独他看见一片浓蔽的阴云,罩住他、拢住他,把他带进恐怖的风暴中去。
说实话,他爷留给他的“遗产”挤占了太多陈竟的思考空间,以致他完全静不下心来思索“进化号”带给他的震慑,叫他屡屡感受到不详的意味,却只能束手无策,如今他爷相好甚至给克拉肯也戴上了某种艳情面纱,令他屡屡分神,更是祸不单行、雪上加霜。
情况实在太不乐观,陈竟心头快捺不住这股阴沉的邪火,不过仍作无事神色,笑道:“那我这个行外人也只有再等一等了……希望有生之年生物学术界能告破这个秘密。”
克拉肯不知是安慰还是鼓励,凝望着陈竟道:“陈竟,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