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先前问克拉肯是哪里来的他爷的日记本子,克拉肯已向陈竟卖过关子,不论陈竟是旁敲侧击,还是声东击西,克拉肯自八风不动,好似他说过的话一定是铁律,说“进化号”的旅程结束后再好好同他聊聊,便一定不会在“进化号”的项目结束前向他坦白。
因而陈竟这回也不得不作好了左问不出、右问不出,只能靠揣摩猜出些意思来,但不料克拉肯直言不讳,笑道:“说来话长,是你父亲与这个港商有祖辈的缘分,人家送给你父亲的,不过你父亲最后又送给了我。”
陈竟一愣,未等揣摩,克拉肯已取出昨夜才在“伊万·帕帕宁号”上见过的他爸的手工锡制烟盒子,果真花式别无二致,其中区别,只有早确认过的三十年间的磨痕。
连忙接来一看,烟盒子照样是满满当当、排牙似的齐整一盒烟,只不过他爸昨夜搁在烟盒子里头的是天津卷烟厂产的大前门。
陈竟阵阵恍惚,直把锡烟盒上的雕花看得真切,才猛然发觉过来,这大抵是他头回亲眼看见、亲手摸过他爸使过的物件……依他所见,他爸不但对他妈无情无义,对他这好儿子也一样无情无义、点到为止,虽把他托给他叔这样的好家庭,可连一封信、一张照片都不肯留给他。
只不过兴许是他这人天生看得开,也不怨恨他爸就是了,可对亲人的思念、好奇,总归是难免的。天底下哪有儿子要认识自己的爸爸,是要从别人嘴里问来的呢?
陈竟再看向克拉肯,也许是在他爸的影响下,“病情”似有缓解,克拉肯竟没那样悚然了,但另一方面的“病情”却似加重了,见到克拉肯铅色的眼,陈竟竟忆及摩尔曼斯克港的军舰,他爸情人凌迟刽子手似的抚摸,充满欺诈性的似真似伪的柔情,以及包含恶意、恨意甚至于痛意的模糊嗓音……
陈竟遽然回神,在短短几秒之中,竟再度冷汗涔涔……不过这回已不再是因为克拉肯,且回神再见克拉肯,克拉肯分明是一派和气的,且“病情”缓解后,除却恐惧,回归客观,克拉肯英俊的面孔显得更加曼妙而迷人。
此时克拉肯的神色是疑惑的,口吻是轻柔的:“陈竟?你怎么了?”不等陈竟动脑为自己辩解,克拉肯已作出理解的神色,“是不是想到……你的父亲了?”
当然和他爸脱不了干系,可也可以说和他爸没什么干系。但陈竟立即佯作低落道:“我是有点想他。”
克拉肯更见怜色,不过克拉肯把这个度管理得很好,只在令人心安的范畴,而非叫人觉得自己有如乞丐、孤儿一样受到了好人家的怜悯。克拉肯道:“我和你父亲……认识了许多年,如果你有什么想知道的你父亲的事,可以随时问我。”
陈竟打娘胎里头的争强好胜的德性,竟叫克拉肯说得也心里头安慰许多,应一声好。
克拉肯的口吻更加柔缓,且为佐证他并非同陈竟打客套似的,主动同陈竟谈了几件当年的小事,譬如他父亲调任去汉东的船舶厂,他从香港转机来汉东看望他父亲,且微笑着称赞他父亲是个有抱负的人……陈竟是头回从他叔家以外的人嘴里头听他爸的事儿,听得好不新奇。
桩桩罗列,陈竟到吃了午饭回宿舍里头歇着,还在咂摸克拉肯一大早同他说过的“忆当年”。
他同他爸是素未谋面的缘分,若不是“伊万·帕帕宁号”这一遭,他连他爸是方圆长扁都不知道,不过照克拉肯所说……他爸当年果然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知识青年,果真不是走大运才有了他这样一个英俊潇洒、风流倜傥的好儿子。
虽他姨也没少背着他叔暗地里和他夸他爸当年长得好,而且年轻有为,要介绍对象的数都数不过来,但从克拉肯口中证实,别是一般滋味。
且今日不比往昔,这回一听,陈竟马上就给他爸定了调:他爸缘何这样无情无义,这样对不住他妈?他爸好歹还给他留了个陈光中的大名,他妈可真是连名都没有,可他总不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抛除特殊原因……那一定是当年给他爸介绍对象的太多了,选择太多,他爸屡屡经受不住诱惑,以致于习成了无情无义、始乱终弃的德性!
对他爸的这种行为、这种思想,陈竟作出批判和唾弃。
但陈竟左思右想,仍觉得不对劲,好似遗落了什么,在批判后兀自苦思冥想半晌,终于猛地恍然……奶奶的,他不是要问克拉肯是在“伊万·帕帕宁号”上干什么的吗?怎么叫克拉肯牵着鼻子走,听了一大早的当年怎么和他爸一块出门玩啊?!
瘟鸡
但下回陈竟再寻机会,问克拉肯一九八九年究竟芳龄几何,在“伊万·帕帕宁号”上担当的是何等职位,哪怕是烧菜的、烧锅炉的……克拉肯却笑问陈竟,是对他父亲的早年经历感兴趣了吗?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陈竟哪能说不是,可一说是了,克拉肯便好态度地说,凡是有关于他父亲的事,只要他好奇,只要自己知道,一定都如实以告。
陈竟哪儿他妈是要问他爸,分明要问的是克拉肯,问的是“伊万·帕帕宁号”,在看见他爸的白锡烟盒子之前,陈竟仍不能十分确定,他在“噩梦”里头见到的人、发生的事究竟是虚构的,还是复原了他爷、他爸当年的事,如今算是有几分确信。
但从“捉龙号”到“伊万·帕帕宁号”,这一整件事的动机,也是真正的关要,对陈竟来说,仍是未可知的。
可如果陈竟找借口,向克拉肯追问当年的“伊万·帕帕宁号”,克拉肯却说过去太久了,他也已记不太清了……甚至还言笑晏晏地反问陈竟,是他叔叔家里的人和他提起的“伊万·帕帕宁号”吗?他已经几十年没听人提起过这艘船的名字了,陈竟怎么突然想起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