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竟更是一愣,心道:“他刚才说什么?”什么演变?但费德勒已把玩着嗅瓶兀自道:“若不是当年有陈兄仗义相助,我得与陈兄在汉东再续前缘,你我二人也结不成今日的金兰之交……这样说来,这条公人鱼还是陈兄与我的有缘人。”
陈竟道:“那照你这样说……你倒不该杀人家了。”
可费德勒却笑而不语。待重新把瓶塞塞好,费德勒才道:“无妨,陈兄与我的有缘人如今也算常伴在陈兄身侧了。陈兄可知道这嗅瓶的嗅料中有哪些成分?”
陈竟心中咯噔一下,不自觉再退几步。可他正要佯作去窗边开窗换一换新鲜空气,忽然耳边听见一阵阵嗡鸣声,这嗡鸣声实在耳熟——正是船舶轮机的运作声!可陈竟定睛一看,他分明还在西贡,窗外是耸然青沉的椰树,夹仄出晦然的一线天。
坏了……这是幻听?还是精神疾病?陈竟心下大惊,正要去冲冷水洗把脸,却再听见一阵阵嘈切的人语声,叽里呱啦,鸟语一般,竟是一个字听不懂。陈竟连连后退数步,忽然当头抛过一个什么东西,陈竟一把接住,立即犹如按了静音键,再听不见一点杂声。
再低头一看,正是费德勒抛来的嗅瓶。
陈竟没想到嗅瓶回来得竟这样容易,费德勒竟肯这样轻易地抛给他。可陈竟实在是再笑不出,一时紧握着嗅瓶,面色阴沉——妈的,如果丢了嗅瓶,他再坏不过的预想,不过是再回不去“进化号”,永远留在一九三零年的西贡,可焉知竟是要罹患精神分裂症?!
但细细回想之下,陈竟却隐约觉得那不能听懂的人语声并非是一种狂想,而是切实的一种语言,夹杂着欧洲语言中常见的弹舌音……譬如俄语。
陈竟心中登时有了某种不妙的猜想。他微微地松快了脸色,作出八风不动的样子,摸着这“宝瓶”道:“老二,怎么不继续说了?这嗅瓶的嗅料……都是有些什么?”
费德勒过来把方才陈竟开了一半的窗推开,陈竟不自觉站直了些。溽热的暑风穿堂过,闷得陈竟这一颗心直打鼓似的,正要点烟,费德勒却已摁住打火机,把火递近陈竟烟头。火光一现,陈竟看见两只挨近的手。
他老陈家是一脉相传的不挂肉的手,如出一辙的一片薄皮子裹着五根手指骨头,只不过他爷早年不知吃了几许苦,左手右手皆是茧子。这也叫陈竟有时禁不住遐想,他爷爱摸费德勒的手……是否也是因为认为那是知识分子的手?
思绪东奔西走,半晌才落回原处。手头的烟也已点起。费德勒收起打火机,也为自己添了支烟道:“没什么,寻常成分不过是些像欧白芷、接骨木这样的草木研成粉末……时时嗅闻,有清心静神、解厄祛邪之功效,没什么坏处,陈兄把它当作护身符随身带着便是。”
但陈竟道:“那不寻常之成分呢?”
费德勒只道:“陈兄,人鱼与人的差别也并没有那样大,如果死了,所能遗留下来的,也不过这一副骨头。”
剃刀
这一句“人鱼骨”,叫陈竟回味了数日。骇然之余,陈竟心里头竟萌生一种对费德勒的惭愧,这个问题是他所始终不能想明白的——人与人鱼是可以作相同看待的吗?人的血海深仇,人鱼是同样具有的吗?固然,陈竟也从不认为人与人鱼该是同一个东西,可面对费德勒,陈竟已开始情不自禁地把费德勒看作“人”的同类。
这几日,陈竟都睡得不太踏实,梦里一会是费德勒,一会是克拉肯,一会是近日莱妮在甲板向大海祷告时,大发慈悲给他讲过的部落神话故事:
‘赞颂塞德娜!在亿亿万年以前,世界是一片大汪洋,而塞德娜是创造了“大汪洋”的主宰,她先依照自己的形象创造了“使者”,再创造了陆地,把不受宠的子民们驱逐去陆地,子民们无知而愚昧,唯有使者们才拥有无上的智慧……
‘但使者们受到了欲望的引诱,用智慧向子民们换来了欲望的极乐,自此永堕无间,变成了只会杀戮的魔鬼,而子民们获得了智慧,自此向上攀登,建立起地上的神国。
‘唯有当初使者们的背叛者,方保留了塞德娜赐予的智慧……这些背叛者的一些选择了殉道,另一些却堕落成了比魔鬼还要更加罪孽深重的恶鬼,它们巧舌如簧,煽动愚者,给陆地的子民们带来无穷的祸端。’
幸是有“捉龙号”两头照应,陈竟才不至于一头雾水,已可推知莱妮所说的“使者”、“魔鬼”都是人鱼,而“蒙昧的子民们”则是人类,但仍无法完全推知费德勒所说的“两个种族”分别是谁与谁。
而且依据唯物主义历史观,陈竟认为莱妮坚信不疑的这些部落神话故事,也许也有历史事件作为对应的原型……只不过未必会是人类的历史,而是“人鱼的历史”。
心头思虑这样多事,陈竟睡得十分糟糕,朦胧之间,好似看见一丝光亮,以为是黎明天亮,可方睁开双眼,却见床头竟正坐着一位不速之客!
只见一点朦朦细光,这不速之客巍巍然地坐着,垂低头颅,手中一支烟、一份报,在这不足一米高低的上下铺空隙之中烟熏火燎,陈竟眼尖一扫,正见床头搁着的是他爸的锡雕烟盒——且“进化号”他住的也不是上下铺,这是“伊万·帕帕宁号”!
陈竟登时暗道一声完蛋,数日以来,单单去想费德勒,忘了他爸的相好了!也非是他这个老陈家后人偏心,要厚此薄彼,实在是便是他也觉得出费德勒待他爷有真情,可这位“不速之客”,哪怕是说要一刀攮死他爸陈光中,陈竟也看不出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