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胜仗重进门时,只见连长脸色阴沉得吓人,负手在窗前。王胜仗不由得也悄悄向窗外一瞄,可所见不过阴黢黢的夜,看不见头的海,动荡的海浪,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王胜仗去跟前道:“连长,咱这下头的戏唱完了,您看是直接回饭店,还是——”
陈竟始终觉得裤兜子卡着张硬片,一掀长衫,往里头一掏,果真掏出方方正正一张小纸片。但见上头数行仿写小楷,不过仍有几分生疏的钢笔字,陈竟看繁体字看得费劲,把纸片朝王胜仗一弹道:“给我念念,这上头都写了什么?”
却不料王胜仗的文化水平还不如他爷,挠挠脑门子看了半晌,念道:“于……于,呃,什么德……大道的……候君光临……报告连长!这上头怎么还有洋文?!”
陈竟闻言,便也低头一看,但竟未想到这洋文竟约莫是法文,他竟也不识得。不过幸好王胜仗何其赶眼色,当即草草重读一遍,下结论道:“报告连长!这肯定是个大酒店的地址,是仰慕您老人家的人来请您去吃酒的!”
陈竟疑道:“这上面哪里写酒店了?”
王胜仗道:“报告连长,这上面有落款!如果不是想做东请客的,谁敢在下头落款!”落款陈竟却是没看到,于是问道:“还有落款?谁的落款?”
钨丝灯昏黄,小楷又写得细密。由王胜仗执着小方纸片,两人一同去到灯下,皆是微微眯缝起眼,去打量落款的最后一行。王胜仗年纪小、视力好,率先道:“报告连长,落款是陈老——陈老二?!”
玉锁
“啊唷!”王胜仗一声怪叫道:“连长,大事不好!陈老二——陈老二这是追来南洋了?!”
陈老二——费德勒夜访长官房已不是一回两回了,可每每陈竟都是先遣退王胜仗及余众闲人,才做贼似的,悄悄地把这活祖宗请进来,不然……他爷也算认下他这好孙子了,若叫他爷得知每晚他与费德勒的龃龉,这不乱了套了?!
但陈竟没有料想到他爷竟打得也是和他一般的算盘,也做贼似的,迄今未叫旁人看见……难道是他爷也与他一般觉得抹不开面子?
正见王胜仗两只精光眼滴溜一转,两只脚唱戏似的一抬,便要去撩帘子,且是一声冷哼道:“连长您老人家便放一百个心!天高皇帝远,他陈老二还能在西贡翻了天不成?!就是要来找您的麻烦……弟兄们也一百个不同意!连长,咱这边请……弟兄们这就掩护您撤退!”
陈竟本是在想费德勒是真心宴请,还是不知摆的哪门子鸿门宴,却不料叫王胜仗这样见缝插针,当即一脚蹬得王胜仗一个趔趄,冷笑骂道:“妈的,狗崽子,戏班子没唱完,你倒排上戏了!”他一抖搂长衫,再细眼看了看这纸片,便朝王胜仗一弹,重戴上礼帽、拄上“文明棍”,像模像样地一撩门帘:“怕他个屁!走,赴宴去。”
缺月昏昏,早有小汽车等候。尚未及前,司机已赶忙过来为陈竟打开车门。陈竟正要进里,忽然心中一声叹,想道:“活人撞鬼,我本来还是个文明人,可怎么在西贡呆了没几夜,却变得越来越像我爷了?”
这难道是基因的力量?
陈竟余光扫见王胜仗,王胜仗谄着一张笑脸,眼珠却是精光四射,忽叫陈竟别有所想。他捺住他爷的粗俗德性,拍了拍王胜仗肩膀道:“王胜仗,你家亲戚有没有下南洋的?”
这回问得叫王胜仗挠脑门子了。王胜仗道:“连长,咱……咱老家离南洋这不是离了十万八千里吗?俺村里不论老的小的,十个里头得有八个不会凫水,咱就是想下南洋吃这碗饭——也吃不着啊!”
陈竟疑心一时消了。车缓缓驰行,但听王胜仗絮叨不停道:“唉,要不是连长您老人家问,咱也真不爱想……当年村子里不下雨、闹饥荒,俺娘饿死了,俺爹带着俺和俺弟出来讨饭过活……可出来了才知道,原来关内都闹饥荒啊!咱十五六岁逃到汉东东胶来,只剩孤家寡人一个,才算落了脚……
“咱是记得门儿清,当时村子里家家户户都走空了,不过都是搭伙去关东,哪有说要下南洋的?孙猴子取经都没这么远哪!”王胜仗嘿嘿一笑,“不过俺王家庄是有一户人家交好运,他们家和俺家是五福外的亲戚了,他几个儿子不肯种庄稼,要去南方做工,闹饥荒前一年他爹娘都投奔儿子去了……也不知如今有没有发财?”
陈竟微有愕然。王胜仗却是起承转合接奉承,好不自然地起高调道:“不过我王胜仗是交大运了!决不愧对俺王家庄十八辈祖宗!没有连长您老人家的恩情……就万万没有我王胜仗的——”
陈竟一巴掌扇在王胜仗的后脑勺子道:“你他娘的消停消停。”
可陈竟听了王胜仗这几句话,心里头实在是不得劲,挨着的这一层小汽车真皮垫子更浑如金圣娘娘的五彩霞衣似的。他降下车窗,点起烟斗,呷了半晌问王胜仗道:“王胜仗啊,你说……同样在世为人,为什么有人发得了财,有人却要穷一辈子?为什么有人吃不完喝不尽,有人却要闹饥荒饿死?”
王胜仗把头脸回转,却是听得一头雾水,好似连长要问他“扁担为什么长、板凳为什么宽”。他左寻思、右寻思,最后嘿嘿笑道:“连长,这世上有好命人,就肯定有苦命人哪!就说说咱……俺娘从前求神婆子给俺批过八字,神婆子说俺命苦,不过好在大运逢贵人星——咱不便遇着您这样的大贵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