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夫人的指责古怪莫名,即便完全不了解京中行市的李显夫妇,也从中听出了一点特别的况味,更何况每日跟班上朝,旁听六部争吵的武崇训?
陈思道和曹从宦都是脑门上刻着个‘狄’字的相爷党,尤其是曹从宦,炮筒子般一点就着,狄仁杰不在时,就像留了根舌头在神都,絮絮替他上下敲打,自然不肯与内宫女官往来。
而陈曹结亲,亦有张易之麾下的言官大加针砭。
自古以来,所谓官员‘结党之弊’,向来查无实据,毕竟,总不能为了规避结党,就不准同朝官员结亲吧?所以只要圣人没发话,风波传两天就过去了。
可是听颜夫人的话风,又是另一重深意。
她气恼的,并非陈曹依附于狄仁杰,而在于狄党不肯招揽她,或是不肯依附她。别人结党,尚要打个座主门生的幌子,颜夫人结党,却是明目张胆,唯恐人不知道,谁不肯相与,便是不给她面子。
瑟瑟的思虑没武崇训那么重,反倒笑起来。
这间屋子是梁王府的中堂上房,后头就是王妃正院,再往后是两位小县主的闺房,自然布置的格外典雅深沉,后门进来,当庭一架六折云石玉版的大屏风,玉版打磨得极薄,两面以金箔螺钿贴画,隐约可见院中已经聚集起不少人影。
“夫人何必生气?反正海棠花期短暂,事过境迁,管他什么花王花后,都已化作污泥,倒不如赏牡丹,芍药。”
瑟瑟环顾室内,果见窗下高案上摆着一盆枝繁叶茂的红茶花,因指着道。
“山茶才正当时令,花期还长,我瞧着,比海棠喜庆吉祥多了。”
“好,很好。”
颜夫人打量她,越看越是满意,笑向武三思点头。
“这么看来,眉娘和郡主处的不错啊?”
瑟瑟不等武三思回话,便抢着道,“眉姐姐是府监的侄女,幼承庭训,谦和有礼,来日我向她请教的时候还多呢。”
几句话,说的武崇训更迷惑了,瑟瑟何时与眉娘打过交道?
可是满堂师长没有给他慢慢思量的机会,颜夫人笑着起身,向李显敷衍了两句,便回宫复命,武三思送她出门,跟着走了。这头李显还在抹眼泪,哭得辛酸慨叹,更旁若无人地牵起韦氏的手,殷殷向她交代。
“你嫁我多年,竟还有今日,我也算不辜负你了。”
虽然已是中年妇人,韦氏还是羞涩地涨红了脸,梁王妃见韦氏不说话,忙示意武崇训让出地方,给他们夫妻慢慢感怀。
李显自顾自继续。
“孤知道,你想到枉死的爷娘兄弟,便怕了。你放心,冤案自当重新侦办,倘若大理寺查不明白,还有肃政台,大不了,孤登基之后,亲自坐镇法台,三堂会审!当年孤护不住你,从今往后,不管什么事,孤都以你为先。”
梁王妃避之不及,听了满耳,实在掩盖不住咋舌纳罕,古往今来,几时有过男人尚未登基做皇帝,先许诺妻子一定听话的?
连武崇训也听住了,愕然回望,恰见瑟瑟走到案后。
那案头两尺高的甜白瓷大罐插着灼灼桃花,明艳如火炽。
瑟瑟隐在花丛背后,影影绰绰看不清眉眼神色,只能瞧见袖子底下伸出一只手,去搭被李显随便撂在案上的明黄诏书,却是犹豫着不敢当真拿起,只以指尖轻轻摩挲,激动地发颤。
李显对韦氏的拳拳深情很令武崇训震动,不由地期望自己与瑟瑟,也能拥有这样经得起高低起落的情分。
既然已是受了恩旨的未婚夫妻,他便大胆走到她跟前软语开解。
“四妹妹,圣人的心意翻来覆去,没想到竟成了这个状况。太子女出阁,依例要自建府邸,婚后往来太子府亦有许多限制,倘若你想多陪爷娘,留几年再出降,我都不妨。”
瑟瑟讶然抬起眼,“什么?”
浮想联翩被他打断,瑟瑟愣了几息才反应过来,摇头抱歉地解释,“这件事太大,我还没来得及想婚事……”
“啊——”
武崇训尴尬地笑了笑,更多的是羞愧,女孩儿家才为了婚事患得患失,他堂堂男儿,怎能纠缠在这上头?
忙连声道,“是,是,储位才是大事。”
瑟瑟眯着眼睛享用他面上倏忽而生的失落。
彼此对望,又是半晌无语,武崇训彷徨起来,来回揣摩了方开口。
“四妹妹担忧什么,只管吩咐我罢,就算再难的事,有我和阿耶一道为太子效力,再没有办不成的。“
瑟瑟听了,狐疑地瞪他一眼,十分嫌弃他迟钝。
“既立了储君,自要募官,东宫上下几百僚属为我阿耶奔波效劳,就算什么事办不成,还有圣人做后盾,我有什么可担心的?表哥先照应自家吧。”
这下子武崇训真的愣住了,呆立半晌,终于长叹出声。
他不笨,只是方才满腔柔情缠绕心头,想岔了,一俟回过神来,顿时灵台清明,所有疑惑尽皆有了答案,立刻就明白了瑟瑟的言下之意。
“诏书上并未定准婚期……”
他对插着袖子恭敬地低了头,仿佛衙门里的差人等待长官批红。
“不过圣人乐见之事,拖延久了恐怕不好。我记得郡主的生辰在十一月,头先耽搁了及笄礼,不如补办后就过礼罢?”
瑟瑟对他的看法,因他识时务而大大提升,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轻笑。
司马银朱走来,目不斜视地在瑟瑟面前蹲下身禀告。
“外头百姓听说颁了圣旨,几万人聚在王府门前讨赏,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