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要泼他脸上,被琴娘喝止了,“活的又不是没有。”
叫人来吩咐,“你去那边,请他们掌柜过来。”
阎朝隐目瞪口呆,原是将信将疑,亲眼所见不得不低头了,原来宋之问就藏在隔壁,当真是全须全尾,一个大活人。
“阎郎官寻我何事?”
宋之问很冷淡,坐下款款摆了摆袍子,只拿侧脸相对,可是一声嗤笑,便逼得阎朝隐讪讪起身。
他傲慢地端茶自饮,并不理人,自诩为瑟瑟立下汗马功劳,合该青云直上,却被藏匿此处,一搁三四年,早厌烦了,难得召他见人,没想到竟是见阎朝隐!石淙便被他抢了风头,如今又是他。
“延清——”
阎朝隐语带恳求,“咱们输不起呀!你怎么敢?”
“那赶上了,怎么办?!”宋之问吊起眼梢,半是讥刺半是自嘲。
“如今时世,要么选府监,要么选郡主,再无旁路可走,不信你瞧张说,自以为两不沾,比我强,反被相王牵累了!你呀,来都来了,就算一个字不吐露,为府监所知,照样是死罪,倒不如痛快些!”
提起张说,阎朝隐更心慌意乱了,“这,我,你……”
“到时候你只管往后躲。”
琴娘缓声安抚阎朝隐,瞧他目不转睫只盯住宋之问,便捎带着叮嘱,“连宋主簿也是,激战之时不必参与。”
节骨眼儿上撇开他?
宋之问有些恼怒,篡位逼宫这么大的动静,李显一面儿没露过,全是瑟瑟张罗,那事成之后,难道又要出女主?
可他揣摩瑟瑟性情,籍籍无名时便玩弄武家兄弟于鼓掌,何况权力加持,哪里还会如女皇,被两个年轻无赖哄一哄,就宠惯得,连储位都敢明刀明枪抢了?真到那时候,就算他硬贴上去,怕是也如太平戏耍府监,耍猴样摆弄。
阎朝隐倒是听进去了,大着胆子道,“诏书指明正月二十二癸卯日辰时迎佛指入明堂,具体动手的时机……”
琴娘皱眉欲追问,已听他道,“就在卯时三刻!”
过了元宵节反而冷起来,风刮在脸上,小刀拉的肉痛。
长秋放下袖子垫着手,方敢去提灯捻子,手指握紧便冰的嘶了声,武成殿又冷又黑,沿途灯火烧了大半夜,油早干了,隔两步便灭一盏,不算大纰漏,就是昨夜点灯的人偷懒,偏今早有大事,逼得他提前来巡,替人补足。
他顶着风,眯着眼缓步渐行,心想进了秋景门就好了,明堂门口有两只百尺高的黄铜蛟龙,手捧硕大金球,明光锃亮,不是灯火胜似灯火。
差十来步,秋景门轰地开了。
冷风兜头打上来,激得长秋掩面后退,转头方瞧见门头底下有个人,虎背熊腰的身架子,穿件碧绿小团花杂绫圆领袍,赤黄铜腰带紧紧勒出腰身,暗影儿里看,几乎就是草金带。
长秋把灯往前递了递,“干爹!”
那人两手背在后头,颇矜重自傲的姿势,看清了是他,方提到前头来挽他的袖子,手肘上叮叮当当乱响,是一大串黄铜锁匙。
“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内侍办差,需露出手指手心,以示不曾夹带。”
长秋在他面前有点放肆。
“干爹太小心了!这儿就咱们两个,拿刀子刺谁啊?”
冰冷的手掌覆下来,捏住长秋的手腕重重一握,声气儿还是很和缓。
“今日进来的人多,不说亲贵重臣,单华严宗便有三数千人,虽说春官挨个儿审了问了,登记档案供监门卫查看核对,可保不齐里头有谁不谨慎,典仪上打个瞌睡,碰翻了法灯,上头追究起来,一气儿严查,谁再嘀咕你两句——”
长秋后怕的啊了声,“他们就爱背后告刁状……”
“他们又欺负你了?”
长秋惶然抬头,与他视线交接。
杨思勖不过是宫闱令,从七品下,隶属内侍省六局之一,专管拿钥匙,寻常人家丫鬟嬷嬷的活计,只因在宫里,才配的上个‘令’字,仿佛军令如山,自有一套规矩。
其实他手底只有六个人,往常各处宫门跑着,查看锁孔有无堵塞,门轴有无干涩,就这一点子权柄,旁的,连门上铜钉都不归他管,所以他收了长秋做干儿子,却说这活计埋汰人,把长秋塞给高常侍管带。
长秋以为干爹自惭位卑,可他那双眼睛却充满了威严,触之胆寒。
高常侍走之前再三叮嘱过他,干爹身世凄惨,睚眦必报,些许小事落到他手里,难免平地生波,宫中都是苦命鬼,得让人处且让人罢。
他把头摇的像个拨浪鼓。
“谁敢欺负我?高常侍虽然退了,我干爹还是宫闱令!现而今是没皇后,但凡有,皇后娘娘入太庙祭祀,便得我干爹擎着手!”
“哪壶不开提哪壶!”
杨思勖屈起中指,在长秋额头上狠狠敲了下。
他身板强壮,下手极重,这一下便痛得长秋跳脚,可是长秋怕他心痛,刚嗷嗷出声,忙捂住嘴巴问,“干爹,时辰快到了罢?”
杨思勖嗯了声,比着灯火往他额上瞅,红肿了一小块。
“昨晚风大,九州池的落叶说不定刮过来了,我瞅瞅,不成还得问内仆局借几个人来扫地。”
长秋诶了声,佩服干爹就是干爹,想的真周到。
揉揉眼睛往明堂前面的小广场看,天光亮起来些,乌沉沉墨蓝的穹顶透出一线明光,然后渐渐拉宽成一张光亮的弧面,继而缓缓下落,勾勒出明堂盛大威严的轮廓,顶上那只金凤单足傲立,如闻凤鸣。
为今日庆典,内府局、内坊局足忙了两三个月,扎看台,起花楼,听他们抱怨,圣人登基都没这么大阵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