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露出极其少有的失望的神色来,从前对一无所知的百姓们还抱有着希冀,奈何这世道一点儿不容清白之人,顿时悲从中来,此刻心中装的竟然不是愤怒仇恨而是失望。
他对这个人间太失望了。
什么“性本善”论简直就是狗屁道理,这圣贤书不读也罢。
曜庆国有金铜雕刻的立碑,上面记载了曜庆罪大恶极之人,一经大理寺出令,便会把姓名后辈祖籍统统记录在那屹立在王城之外护城河旁的罪人榜纸上,而罪人榜纸才流传近百年,却密密麻麻环绕了大半北幽城。
指责嘲笑的眼光和官方记录将会伴随这些子嗣世世代代。
而这举世闻名的罪人榜纸,在曜崇凯时代也就是现在太子的皇祖父才开始设立的,而他的目的却是为了扫清阻拦他放纵欲望和奢靡淫耻的拦路虎,帝王要让这些人的后代都无法寻仇到他身上。
他还要让这些人一辈子活得艰苦万分,他将这些人的惨死都视作是艺术的象征。
贺於菟说:“我们先回去,你别轻举妄动。”
贺於菟察觉到茹承闫的情绪已在崩溃边缘,若是失踪了好几年的罪人后代在闹市中央——特别是这张关于茹县令的告示前发起疯来,那才是叫人兴奋围观的困兽之斗。
茹承闫没说话,贺於菟心里现在只想赶紧回到挂马掌铺请师父拿主意。他脚下步伐飞快,背上却稳得很。
“师父!”
贺於菟用脚尖顶开了挂马掌铺的门,闻声而来的却是戈柔。
他问道:“我师父呢?”
戈柔明眸皓齿,满脸不解,察觉到少年人的着急,立马说道:“邓仙师早晨回来就回屋躺着了,还特地叫我出来拦着你们别进去。我看他脸煞白煞白的,怕是身子有些不舒服。承闫这是怎么了?”
戈柔心里打着突突,左眼皮从昨日起就跳个不停,总觉得这闲适小院里的平静马上就要被粉碎了。
“他昨日在法场看斩首的时候摔倒了,被人踩了好几脚,现在眼睛睁不开了,得叫师父出来瞧瞧。”
贺於菟心中着急,虽说眼前这站着的是他的救命恩人,但是他一个头晕脑胀,就想绕开戈柔往里走,此时更是嫌她婆婆妈妈讲太多浪费时间。
也不知戈柔是因为得了邓良霁的吩咐还是因为实在是关心茹承闫的身体,总是要拦着贺於菟。
少年人惯会冲撞,又着急上头,寻旁的位置想越过去的时候,结实的肩膀蹭了蹭戈柔的面颊。
腰若扶柳的女子顿时就被刮倒在地。
戈柔眼角蓄了泪,却没发出声音。
挂马掌铺的寂静被打破好像从这天就开始了,一切都是有预兆的。
胡德义和夫人出门在外,邓良霁面色苍白窝在自已的床榻上,被褥蒙着头,他在柔软里头痛得冷汗直流直发抖,他头顶的青丝迅速白化,脸色竟然开始呈现出一些灰败,藏在衣领下的脖子上爬了扭曲艳丽的花纹。
他几次用九曲招摇给茹承闫和贺於菟中和妖力,总以为自已能瞒天过海,却没想早就得到报应,是妖力反噬。
贺於菟还没察觉到自已带倒了人,背上的茹承闫却自已挣扎下来。
茹承闫说道:“放我下来吧,不用麻烦师父了。”
“你如何”贺於菟情急之下就想去抓他的手,哪成想茹承闫虽然看不见,但手脚可还是利落得很,一个闪身就躲过了。
贺於菟一时无法做出抉择到底是先找到师父出主意还是要转身跟上就要发疯乱跑的茹承闫。
跌坐在地上的戈柔和贺於菟只能在天人交战中眼看着茹承闫摸着墙边疾步飞快地走出了院子。
“怎么了?”这时那道令人安心的清浅嗓音响起,两人回过头看向了脸色苍白的瘦削男人。
邓良霁的一头青丝竟已过半成了白发,只剩耳后几缕华发,看着愈发像雪鬓霜鬟的老人家。
他向戈柔伸出手,轻柔地将她从地上扶起。然后才慢条斯理地看向满脸都挂着着急的贺於菟,“茹子昂上了罪人榜纸是吗?今早我路过看到了。”
贺於菟十分不解,“师父您怎么一点儿都不着急?茹承闫他现在眼睛看不见,还一个人跑了出去。”
邓良霁说:“那你怎么不拦着他?”
贺於菟哑口无言,十六岁的少年在原地手足无措。
邓良霁马上就反应过来了,他有些意气用事了,“唉,是我操之过急了,这不怪你,我知道你拦不住他。承闫这孩子,平日里看着是沉稳有余,其实心中还是被仇恨一叶障目,他耳朵里听不进去旁人的劝诫,现下十有八九他是要冲进那吃人不吐骨的衙门里寻仇。”
他顿了顿,“虽然平时他叫我一声师父,可是只要遇上他爹的事,我也没用,劝不住他,只能给他收拾烂摊子。”
烈阳开始西斜,邓良霁背着手,看向被层叠血红的染透的天边。
邓良霁有种直觉,茹承闫这次寻仇定会闹得满城风雨。
依岱城从匪寇入侵那天开始,挥动了曜庆国巨变的第一刀,整个天下都要翻天覆地了。
迷雾之城42
一个人的善恶黑白是由谁来审判的呢?
古有老人言,人下了黄泉,一生的是非对错都由阎王来判。又言,举头三尺有神明,在凡间做人要是做了亏心事,迟早有报应。
可惜啊,他人即地狱,人间的的确确是比阎王殿还要难闯的地方。
茹承闫摸索着进了后院,靠着对铺子里的熟悉,找到厨房,摸到了一把小刀握在手里。
他艰难万分地找到井口,跪坐在前,打了一桶水,随意洗了洗油腻腻的刀子,一只手上下拈起拉扯开上下眼皮,先用刀尖找到差不多的位置,便开始用力握着刀往下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