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出生起见陆誉见得就不算多,如今陆誉已经比年轻时苍老了一些。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陆誉了,这几年里唯一一次见到他,还是在那条推送到的新闻上。
他将一张银行卡递上,“密码是我的生日,里面的钱翻了当年的三倍,算是连本带息了。”
坐在对面的陆誉看着桌面上的银行卡没有动,陆未眠见状,不由自主讥讽他:“怎么,连我生日都忘了?”
“这倒不是。”半晌,陆誉才缓缓动身,“没必要,再怎么说你也是我儿子。”
陆未眠盯着那张银行卡和陆誉比起多年前已然苍老的面容,忽然鼻尖发酸,过了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当年就说好了,这是我借你的。”
高二那年陆未眠回家说想学美术,被他的外婆外公追着骂,说这么好的成绩干嘛好端端要去学画画。
那晚外婆外公气急了不给他饭吃,把书包里的书全丢出去,指着他鼻子骂:“不想学就别学了!回老家种地,嫁给那些老不死的alpha!”
陆未眠在寂寥的夜色中,将被丢出去的书本一本本捡起,拍掉上面的灰尘和泥土,重新塞进书包。
家里一直过得清苦,外婆外公都是beta,年事已高又身体欠佳。年轻时干的也只是基层工作,没多少存款。陆未眠当然不会动他们的养老金,坐在门前想了一整个晚上,第二天翘掉了上午的课去找陆誉。
学美术无疑是很烧钱的,况且陆未眠比别人晚学了将近一整年,已经落下了差距,私下还需要另外报班去补进程。
他一开口就向陆誉借了二十万。
当时的陆誉站在窗边,沉默许久,烈日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最后陆誉只说了一句:“你能告诉我为什么突然要去学画画吗?”
“未眠,我一直都知道,你不是任性的孩子。”
陆未眠站在规格布局已经和年幼时全然不同的书房里,阳光透过窗户在地上照出一块倾斜的光影,他挺立的身躯傲如青松翠柏,始终一言不发。
最后陆誉还是松了口,写了一张支票给他,有足足四十万。
无论学美术需不需要那么多钱,打过去的钱都可以让陆未眠随意使用。
陆未眠接过支票时,声音有些嘶哑颤抖,眼神却异常坚定,他说:“我会还给您。”
时间一晃过去许多年,陆未眠已然成为功成名就的画家,赚得朋满钵满。
他没有忘记当年的承诺,近日画展也开完,手头闲下来,就往这张卡里打了一百万送来给陆誉。
可是陆誉却迟迟没有接过。
对于这对父子来说,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不是怎么都撕扯不开的纽带,金钱才是。是陆誉出手给出的四十万才造就了如今的青年画家陆未眠。
可他们都心知肚明,二十年前陆誉背叛自己的beta爱人、背叛自己的家庭,后来也没有对陆未眠有过一日养育。如今他早已是别人的丈夫与父亲,而陆未眠依旧是那个在迷茫的十字路口徘徊的陆未眠。
一百万对于现在身价极高的陆誉来说,不过是扬扬衣袖就能抖下的小钱。
收下这张卡,便表示二人恩怨两清,此后再无瓜葛。
“唉——”陆誉从心底发出一声喟叹,“我知道当年的事情对你伤害很大……这么多年我也没能补偿你。”
“但我和徐…和你妈妈,曾经都无比期待你的出生。我们到底是父子一场,如果你愿意,我不希望我们这样难堪。”
当陆誉抬起头来时,便看见陆未眠正微张着嘴唇在呼吸,眉头紧缩,像是在竭力忍受着什么,“所以呢?”
“你在陈雪梅怀孕期间忙前忙后雇保姆请月嫂时,我在学校里被同学说是没人要的,是拖油瓶。我妈是净身出户,一走了之时一分钱都没留下,你生意越做越大带着第二个儿子吃山珍海味时,我还在靠喝水填饱肚子。”
豆大的泪珠从陆未眠的眼眶中滑落,落在他米白色的裤子上,留下一块块深色的印记。他泪眼猩红,气得发抖,痛苦又绝望地看着陆誉。
“我怎么会希望我们变得这样难堪?我也曾经是个小孩,我比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爱你们,仅仅因为你们是我的父母。”
“可是你早就不是我的爸爸了。”
他带给自己的只有痛苦的回忆,在那暗无天日的生活里,大家都是嘶吼着的野兽。后来大家都抛弃过往,决定向前看,只是谁也没有牵住陆未眠带他一起走。
陆未眠被永远困在七岁的早春,此后他的人生只有长满荒草的没有爱的永恒花园。
在陈雪梅的孩子出生后陆未眠才知道,原来陆誉也可以为了自己的孩子放下手头的工作回家吃饭,可以因为孩子生病坐最贵的航班赶回去,可以不落下孩子每一场的运动会和家长会。
原来陆誉也可以变成一个好爸爸,给他的孩子一个完整幸福的家庭。
可是天真又可怜的年幼陆未眠,只有怎么都打不通的冰冷的电话提示音,满墙的三好学生奖状也换不来回家吃饭的父亲。在外婆外公家时每天都自己一个人上下学,可他也好希望自己能有父母手牵着手一起回家。
他也想拥有被父母疼爱的童年。
陆未眠缓了片刻,收敛起情绪。随后抹去了眼角的泪水,不理会哑口无言陷入沉思的陆誉,起身用单手撑着椅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支撑自己不倒下,“我先走了。这卡无论你动不动,我都不会再拿回来了。”
“未眠……”
“爸,就这样吧。”陆未眠闭了闭眼,像下了某种决心。连告别的话都没有说,转身向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