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武威
贵安,小女子名叫马云禄,字娥梅,凉州武威人。小半年前,我以外援的身份协助参与了蜀的汉中之战,这场战争最终以蜀军围歼魏军、大获全胜而告终。其中负责包围、截断魏军退路的,就是我所在的部队。据说我在执行任务中被落石砸中,身受重创,失去了记忆。
我遗忘了父母的容貌,遗忘了手足的情谊,遗忘了成长的经历,遗忘了故土的乡音……可以说我的人生变成了一片空白,不能好好地介绍自己的身世,真是非常抱歉。
一个人没有过去,就像一艘船没有锚点,将会在生命的绝海中随波逐流。所幸我的人生还有两个锚点,他们是我最好的两个朋友,是我的老乡、儿时的玩伴,也是我全部的精神支柱。
他们告诉我,我们的家乡遭到魏国铁蹄的无情践踏,在战火中毁于一旦,除了长兄马超孤身逃脱至蜀国以外,我的父母兄弟几乎全部遇害。为了躲避战乱,朋友们带着我从西凉一路辗转来到了汉中,投靠了蜀军。
当我刚刚苏醒,卧床养伤的时候,得知这样的噩耗,本应终日以泪洗面……然而没有。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个冷酷无情的人,我的理智告诉我应该沉浸在悲伤中,可是感情说不。仔细想想,我失去了过往的全部情感连接,想要哀悼也是欲哭无泪。
况且我的两个好友不仅对我关怀备至,缓解了我的伤痛,而且他们自身独特的魅力也总是勾起我的好奇心,引得我经常怀着浓厚的兴趣观察他们,跟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新鲜感与对常识的突破。
我第一个好朋友,此时正躺在车厢里睡觉,你们能想象吗,她竟然是一个狐仙。感谢上天没有剥夺我的智力,让我能够理智对待这世间的奇妙之处。我依稀记得有人跟我讲过,妖狐是女娲创造出来、擅长“归化元魂”的一类生物,它们跟其它所有神奇生物一样,隐藏在人类看不见的角落,构建出独属于它们自己的社会,像树干上的寄生孢子一样附着在人类社会上。
为什么这样的生物会是我的老乡呢?对此,这位苏氏之女,名叫小玉的女孩是这样解释的:
“这是我们凉州的时尚哟,女子越狂野越受欢迎……”
然而,当她被我的另一个朋友瞪了一眼后,又改变了说辞。
“我本是良家女子,被个臭道士施了妖术,变成了这副模样,妾身心里的苦楚谁能懂啊,哎呀,如果死能还我清白,我恨不得以头戗地,以死明志,呜呜呜……”
可我觉得她并不悲伤,她就是这样一个性格奇特的人,当你觉得她玩世不恭的时候,她有点认真;当你觉得她认真的时候,她又玩世不恭……很难说清楚她心里想什么,她对于自己的身世、来历、家庭背景、人际关系等等,都语焉不详地带过,我所知道的只有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
或许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吧,出于礼貌我没有追问,把她现在展现出的模样当成理所当然的事物接纳进来。
她是我见过的最妩媚多情、风姿绰约的女子……啊,这么说是不是太夸张了,毕竟我只有半年的记忆,那我仅就这半年的见闻做个评价吧。
说真的,汉中这里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么有气质又这么美丽的女子了。她个子虽然不高,但是长得骨肉匀亭,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叫做浓纤得中,修短合度。这简直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代名词。我个人对美有一点点浅薄的见解,不是大的就是美,不是高的,也不是华丽的……而是和谐的,所谓的美,就是部分与部份及部份与整体之间的协调一致。
她的腰身和四肢如果分开来看,或许显得平平无奇,甚至有点瘦弱,但是组合在一起就表现出一种玲珑剔透的曲线美,像一颗成熟的樱桃,小而美,整个人透着一股娇媚可怜的气息。她的尖耳和大尾如果放在动物身上,那也不过是自然的寻常惯例,可是放在她身上,就有一种交相辉映的美:狂野对柔弱,松弛对精致,蓬大对小巧……
尤其是她那一头过腰的长发,特别令我羡慕,银亮银亮的,像银河一样美丽,又浓又密,一点也不分叉,把她的身体衬得更加娇小可爱。
这个瓷娃娃翻了个身,似乎被马车的颠簸扰得有点不耐烦了。蓬松的尾巴在空中晃了一下,然后像被子一样柔软地搭在主人的身体上。
“驾——”
我的另一个朋友在车厢的舆驾上抽了一下鞭子,喊了一声。
我把目光从小玉转向他,凝视着他的背影……啊,我不需要看,脑海里就能清晰地浮现出他的眉眼,他的身姿……他一头黑色长发披在身后,额发中分,眉宇英气逼人,面庞清癯。他身材高大挺阔,驾车时穿胡戎显得矫健干练,闲暇时穿深衣显得沉稳毅重。当他在深衣外面佩上我送的香囊,骨节分明的手指戴上小玉送的宽戒时——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一般是到了一处景色优美的地方而我们正好停下来扎营期间——他浑身便会散发出特别迷人的儒雅气息。
俗话说人靠衣装,这不假,但是人本身的气质才是决定性因素。我这个朋友平时的样子不像凉州人
,倒像土生土长的中原世家大族出身的精英贵族。他既有士大夫追求的谦谦君子之风,又有门阀贵公子那种天生的泰然自若,还有一种城府老道的高深莫测。
在我这半年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里面,他的岿然不动、静虑深密达到了超凡脱俗的地步。有时候我害怕看他那双铁灰色的眼睛,那双眼睛像一个无底洞,它不发出什么东西,却能把外界传来的事物尽数吸纳,用深不见底的黑暗把它们全部吞没,一点残渣也不留下。跟他对视,有一种越坠越深的恐怖感,那里面除了虚无,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呢?为什么他的眼神能够如此冰冷,如此决绝,近似虚无?一开始我以为那是礼貌的掩饰,过了一段时间发现这似乎是他的本性,他的本性就是冷淡,他几乎没有情感的波动……如果是这样就好了,如果事情只是这么简单,那么我会轻松、愉快很多。事实是,有的时候他会展现出可怕的一面,我必须时刻注意保护好自己。
听我这么说,阁下是不是以为他会打骂我、伤害我?呵呵,恰好相反,我保护好自己的目的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别人。因为一旦我遭到伤害,或是有这种潜在的风险,那么我的这位朋友就要变天了:威势会取代儒雅,冷酷会取代谦和,残忍会取代沉稳……他会瞬间从一个君子变成一个令人望而生畏的魔头,宛如平静的大海突然电闪雷鸣,惊涛骇浪……注意了,他不会跟你发怒,他甚至不会跟你争吵,不熟悉他的人不能预见那种危险,只有我能侦测到他那山雨欲来风满楼的信号,标志着他将要采取雷霆手段……
我们这一路遇到了不少危险,我受过几次伤,当他觉得对方是故意的、带着恶意的、不可原谅的时候,那人就只能自求多福了。他的处理方式过于心狠手辣以致于我不能在这里讲出来。
哦,对了,我还没介绍我们的行程安排呢,让我来说明一下。汉中之战结束时已是深秋,我们参加完迟到的中秋庆典才踏上旅程,那时秋季的节气只剩下霜降。我们按照既定的路线,沿陈仓道北上陇右,假扮成商人进入了魏国领域。
由于汉中之战魏国大败,陇右震动,凉州全境爆发了起义,反抗魏国统治。我们原本打算靠着贿赂通过关隘,没想到陈仓的入口根本无人把守,当地的官兵都忙着镇压起义去了。我们进入凉州境内,所见到的是一片生灵涂炭,满目疮痍,社会秩序已经崩塌,盗匪横行。我说有几次受伤,就是遭到了匪徒的袭击。幸好我的这个朋友很熟悉凉州的地形,走的都是隐蔽又安全的小路,最大程度地避开了战乱和动荡。
我们要前往武威,看望这位朋友的母亲,当我们逃离凉州时,他的母亲留在了那里,如今音讯全无。我的父母据说都已经去世了,我衷心祝愿他的亲人平安。他很少表露情绪,而在母亲这件事上他流露出的急躁和关切可以说相当明显了,他说他所有的亲人只剩下母亲了,我知道他一定很担心,换做是我也会这样。
我们走了很多天,离目的地不远了,不料这个当口又遇到了一伙马匪,这就是我们的车不停颠簸的原因:我们正在高速前进,试图甩开后面那些穷追不舍的马匪。
“驾!”我那朋友又抽了一鞭子,“嗖”的一声,几颗石子从门前闪过,差点打中他。那些马匪一边发出怪里怪气的呼哨声,一边朝我们投石,这种石头不大,但被打中肯定会流血的。我提着银月枪半跪了起来,打算出门帮他。
这杆枪来头可不小,是蜀将赵子龙师门祖传的宝器,据说取用了西方神树的树枝制成,具有耐热耐冷耐腐蚀而绝不折断的特性,枪身上也确实光洁锃亮,没有一丝划痕。
临别时他把这杆枪和一顶翎羽紫金冠赠予我,以示爱意。当时我很感动,因为我明确告诉他我心里有别人了,他却不求回报,只是为我好而无怨无悔地捧上一颗真心。
衷心祝愿他找到一位值得地老天荒的伉俪,而我又是否有这样的幸运呢?……我一边摒除脑子里的胡思乱想,一边叫道:
“松铭兄,小心——”
“别过来,娥梅,”朋友沉着冷静地说,“请你回去坐好!”
我有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放下了银月枪,重新坐了下来,接着略微推开格子窗,掀开布帘朝外窥探了一眼。左边有五六个马匪,右边听声音也有好几个。
我并不担心自己和小玉的安危,只要跟那个朋友在一起,我就是最安全的,他坚强的意志和过人的智慧让我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他。况且我自己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我在汉中之战时驰骋疆场,立下汗马功劳,汉中王数次欲拜我为大将呢,这几个小毛贼“唰唰”两下就解决了。
我只是不喜欢争斗,不喜欢流血冲突,自己不喜欢,也不愿让朋友手上染血,更不愿看到他冷酷无情的样子,这些马匪万一真的把我伤到了,那这个世界上必然又多出几具死状凄惨的尸首。这完全没有必要。
啊,有一个例外,假如这些歹徒损坏了我们的马车,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刮擦——不论有意还是无意——那我就要毫不留情地毁灭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