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乱中,他看到楚辞盈冷淡的表情,好像在病人面前她不像是个23岁还会撒娇调皮的孩子。她无数次用法语盖过助产士英语苍白的鼓励,告诉这个虔诚的信徒产妇——
“玛丽亚与你同在”。
破晓时分,黎明雾散,大雨将息。
婴啼。
年轻医生的护目镜上被溅起来的脏污□□沾染,像是在她的眼角点了一颗鲜红的痣。她看到有人熟练专业地处理脐带和拍气问题,于是沉默地走到屋外找了一处干燥的瓦片坐下。不一会,身旁坐了个人,陈何也如劫后余生一般。
“…你胆子真大,我不如你。”
楚辞盈笑了笑,她也累极了:“别这么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国内最顶尖的医生。你们和我从前受到的训练一样,最大程度上保证母亲的躯体和健康。”
她垂着头,感受到冰冷的阳光洒在汗水上,整个人的头发都湿透了,一滴滴地落在泥里。
“只是这里情况太复杂了。”
她勾唇,轻描淡写地带过从前的一年——断水、断电、断路、断药,什么都可能没有。病人可能只会英语,法语或者说西语。如何沟通?如何安慰?……来不及剖腹的、有未知并发症的、对过敏史一无所知的。
“斯利亚他们比亚洲人骨盆条件好,孩子也小,其实往往可以赌一把……不是所有人都能幸运地拥有剖腹产条件。”她的眉眼放松下来,声音也轻柔,“他们有的人信上帝,还有人是□□,只有了解他们的精神……才能给他们力量。”
陈何也沉默了。
他的心跳如鼓,在国内私人医院数十年的工作让他早已习惯最标准科学的流程,却忘了,这里是非洲,是与死神挣命的土地,每一个灵魂都有独特的烙印和它们独一无二的苦难。
“这是你最棘手的一个病人吗?”他问。
楚辞盈笑了。
她看了看陈何,从地上捞起了雨披,大步轻快地走进了清晨的泥泞中。
形式羞辱
斯利亚产后的第二天便能独自行走了。
乌干达教堂在主治医生换任期间经历的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就如一滴水沫落进了秋日的池塘,落叶卷起后便连涟漪都瞧不见影踪。
只有负责做纪要的秘书抄送了总部一份正文为仿宋黑体3号字,每页22行,每行28字的短文,简单说明了前因后果。一位特殊产妇在生产当日遇到了不可抗力与自然灾害,幸运地得到了陆氏医生和乌干达教会医院的医生共同帮助,平安生产。
万事祥和的语气。
因并没有任何后续批示,大多数人听过便忘了。
赵国林收到董事长办公室秘书电话的时候还未将此事联系起来,微微惊讶后就带着几份材料上了28层汇报。年近四十的中年人都是家庭和社会的顶梁柱。他虽生的其貌不扬,但到底在这个岁数混上了驻外专员人事的主管,打上发蜡后倒显得十分精神。
“赵总。”
28层门口的两个实习生一见到他就起身,替他推开了落地的玻璃门。另有一个机灵的在旁边说:“顾书记在。”
赵国林的眉头跳了一下。
顾廷敬是地方的老领导,和陆家那位不怎么出山的老爷子私交不错,据说是隔着几辈姻亲关系,陆闲上位后也帮着归拢了手下的人。但他们这些公职在身的人不会轻易参与企业的管理,更不要说听人事关系汇报这样的杂事。
如果顾廷敬和陆闲聊私事、家事,又不会让他一个人事处的主管在场。
他犹豫地打了个哈哈:“那我过会再来吧,陆总谈…”他话说到一半吞了下去,只见刘寅格笑意盈盈地站在走廊茶室的尽头,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是董事长最信任的助理,他的意思就是陆闲的意思。
而此刻,对方朝他招了招手。
赵国林吸了口气,敲敲门,侧身低头坐进了茶室的下侧。
主位和客位的两个人都没有抬头,只有刘寅格替他添了杯半冷的茶水。握着被子,赵国林的心中稍微稳当了些,礼貌客气地点头:“陆总。”
“顾书记。”
“哈哈,小赵。”顾廷敬是个两鬓斑白的老者,这个年纪如若不是在最盛时候,便是要收拾收拾退居二线的尴尬阶段。他举手投足却轻巧坦荡,显然是不受其困。
他抿了口茶水,状似不经意地瞥了眼陆闲的脸色,慢悠悠开口:“…乌干达的事情,上面都很震惊,也很欣喜。这其中艰辛必然只有你们基层同志清楚啊……”
这话是夸赞,于是赵国林忙点头:“您谬赞。是陆总指点,我们只不过是底下干活的。”
“诶!”
老人有些不满:“若是没人办事,小陆再好的想法也不能落到实处。这是你们的功劳,不要不敢认嘛。”他笑呵呵地给赵国林倒茶,让本就摸不着头脑的人更加惊慌,可是心底却又蠢蠢欲动起来…
莫非,真是表扬不成?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喜意,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察觉到对方这个变化,顾廷敬若有若无地勾起一丝笑意,反倒开始跟陆闲拉起家常。
“昨天我去见你爷爷,他之前的学生…那谁,现在可了不起。不过还是那么莽莽撞撞,看到你们老宅的照片墙就问:怎么有个照片是侧面照呀?”
陆家族宅有老爷子旧部和学生的官方照片,所有人都是正装蓝墙的正面人像,唯独一个姓陈的是侧面,选了一张在室外风中的照片,显得和旁人格格不入。
这段话的前半段赵国林还未曾上心,听到后面就有些冒冷汗。